從蔣學為記事起,他那個擁有雙博士頭銜在研究所工作的老爸和他聰明漂亮優雅高貴的商界女強人老媽就從來沒當他作孩子,有的時候他是探討者,面對父親;有的時候,他又是談判對手,面對母親,可見,在他們的心中,他是一直被當作成*人來看待的,由始至終!看來,這將成為另一個可供炒作的話題——「精英教育,拔苗助長引人深思」,他在腦海裏勾勒出這樣一個標題,咧嘴露出一個嘲諷的笑。
那麼,他到底為什麼要自殺呢?他問自己,只有這個問題是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擁有了別人所期望得到的一切,擁有無限光明的未來和不可限量的前途,家境優越,愛情得意,他蔣學為到底還有什麼不滿足的?不滿足嗎?他皺著眉想。嗯,確實有因過分滿足而導致通過犯罪、自殺來追求刺激以解決無聊感的可能性,或許這個理由用來說服自己還比較可行。他一手握拳,敲一下另一手手掌,雖不至於豁然開朗,也總算有個表面靠得住的理由。事事尋求精准的答案是他的一貫作風,包括自己的自殺,他也不允許有破例的機會。
轉過街角,眼前出現一棟二層樓。蔣學為帶著點好奇走近看,門口一個小亭子,裏面坐著個老頭,穿漿得筆挺的深藍中山裝,戴紫黑方框眼鏡,手中拿著報紙正聚精會神地看,這樣的人隨便哪家國企門房裏都可以找到,蔣學為卻覺得奇怪起來。他的邏輯精密而嚴謹,在一個充滿古怪的集市出現一個貌似正常的人,那麼正常的恐怕就是最不正常的,所以老頭=不正常=未知。
「咳。」蔣學為清清嗓子,引起老頭的注意。
老頭放下報紙,用老年人常用的那種從眼鏡上看人的方式打量了他一下,揮揮手示意他進去,蔣學為就真的進去了,懂得進退也是他蔣學為的一項過硬本領。
穿過有點像廢棄廠房的大廳,蔣學為看到一扇窄小的門,門楣上橫根杆子挑一方厚重的深藍簾布。這種景象應該是很熟悉的,多年來蔣學為的大腦已經養成了對不確定事物進行自動搜索的習慣,半分鐘後他得出結論,大廳+樓房+藍色門簾=八十年代的電影院。
蔣學為挑起布簾低頭進去,眼前頓時一黑。在眼睛適應黑暗以後,他看到一個空曠的劇院,舞台挺大,上面是深紅色布簾,就像他小學的禮堂一樣,台上現在還沒有人,估計還沒到開演的時候。蔣學為環顧四周,就著台上的燈光可以看到底下稀稀拉拉地坐了些人,年輕人、老年人、中年人,各個年齡層次的都有,但年輕人仍然多些,有人始終看著台上,有人神經質地扣椅子扶手,有人把腿架在前座的椅子上,還有個女孩子借助手電在化妝,蔣學為找了個中間靠後角落的空位坐下來,旁邊是個五十多的中年男子。
等了兩分鐘,半透明的白色幕布從舞台上方緩緩降下,隔著幕布可以看到裏面開始有人活動起來。蔣學為倒是真沒看過這樣的戲,要打比方的話,就像是真人版的皮影戲。演員們在幕布後的舞台上忙忙碌碌地跑來跑去,一聲哨響後,迅速地集合成一排整整齊齊恭恭敬敬地鞠一個躬,代表正戲開始。
先出場一個男人,穿軍綠布衣,深藍褲子,背一個老式軍包,蔣學為得出第一個結論,這個故事發生在建國初期。再來一個女的,藍花布衣,褐色褲子,和男的坐一張長條凳上,嚴肅地笑,蔣學為得出第二個結論,這兩個人結婚了。按照正常邏輯推理,一開場就出現的人物只是配角,蔣學為猜測這出戲講得是他們的孩子。十分鐘後,配角男抱著孩子在家具簡單的磚房內高興得手舞足蹈,驗證了蔣學為的猜測。
「小麗,小麗,你說我們的孩子叫什麼好?」
「老蔣,瞧你樂的,快坐下來別把孩子傷著了。」
「你看我們的孩子將來是做工人好還是教書好?」
「不管怎麼樣,希望他將來學有所為吧,老蔣,孩子就叫蔣學為好不好?」
蔣學為一愣,再仔細端詳兩個演員,眉目間竟然真的有幾分像自己的父母,那麼說這個故事是關於他的?他再想,聽說人死後會在眼前快速地閃過自己的一生,那麼他現在就是在死前看自己的人生嘍?他笑笑,竟然覺得蠻有意思的,只是不太明白戲院裏其他的人為什麼一起來看他的人生。
燈光暗一下又亮起來,場景轉到貼著「好好學習,努力向上」字樣的學校。蔣學為看到許多小孩子穿白襯衫,戴綠領巾,趴在桌上一筆一劃地寫字,只有一個孩子坐在最後一排,脖子上是空的,正忙著把前面女生的辮子綁在椅子上。蔣學為來回掃視,尋找童年時的自己,根據判斷,應該是左起第三列正中的三條杠。
「蔣學為。」老師放下課本喊,「蔣學為!」語氣再加重幾分。
三條杠抬起頭看老師,不站起來。蔣學為對於小學時的自己記憶模糊,只記得自己成績優秀,拿了不少獎,老師倒是記得清楚,這一個頭發攏在耳後別黑發卡的是教語文的羅老師,印象中對自己很不錯。
「蔣學為同學!」羅老師發怒地狠拍一下講桌。
「到,到,到!」讓蔣學為驚訝的是,站起來的竟然是那個坐在最後一排的淘氣蛋,他兩手烏黑,衣服上還沾著不少泥巴,看起來一臉傻相。
蔣學為難得臉上現出驚訝表情,三條杠的不是自己?那個一看就是差生的反而是自己?是戲演錯了還是自己記錯了?
戲再往下演,老師拿著鴨蛋的成績單到家裏家訪。
「你們家蔣學為,實在……」羅老師看起來很頭疼。
蔣父已經換了人演,出現個清瘦穩重的中年男子,與現實中時常嚴肅的表情不同,臉上還掛著軟軟的笑:「嗬嗬,要麻煩老師您多操心了,我這個孩子其實挺聰明,就是淘氣、不聽話!」說著寵溺地揉蔣學為的髒頭發。
「呀,羅老師來了,」下班回來的蔣母提著菜籃子,裏面有些蔬菜和不多的幾個雞蛋,「我們家學為又給您添麻煩了吧,來來來,幹脆一起吃個晚飯再走。老蔣,你也真是的,羅老師來一趟怎麼連杯糖水都不沖?」
「遵命夫人,我這就去。」蔣父敬個禮,和小蔣學為一路打著鬧著進去了。
蔣學為瞪著眼睛拼命看,這是自己家?那兩個是自己的父母?髒兮兮的小孩子是自己?他的父母不是一直都相敬如賓嗎?什麼時候曾經這樣熱熱鬧鬧?他不是一向品學兼優嗎?怎麼考試得零分,老師還家訪?學生會領導的蔣學為從來不曾看不起差生,但是他也不喜歡差生,自己這個資優生怎麼可能會是那個惡作劇、成績差的笨小孩?純粹亂演!他的情緒再度出現波動,這一次是氣憤!蔣學位打算離開這個劇院。他想從椅子上站起來,怪了,試了幾次卻怎麼都離不開座位。蔣學位有點慌了,他雙手抵住硬板椅座想撐起身來,努力了一陣,仍然沒有效果。
「放我出去!」蔣學為喊,他的情緒開始轉向恐懼,「不是要死了麼?我不要看了!」
場景再換。那個被綁辮子的小姑娘穿著少見的漂亮花裙子和小蔣學為一起回家,小蔣學為一個勁地踢小石子,隨手掏出個彈弓瞄來瞄去。
「蔣學為,」女孩子輕輕地叫,「你能不能不要這樣?」
「我為什麼不能這樣!」小蔣學為擦一擦鼻涕,一副無賴樣。
「因為,因為我爸爸不是這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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