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對了,她要告訴你媽一件很要緊的事。
四(突然明白)哦,爸爸,無論如何,我在這兒的事,不能讓媽知道的。(懼悔交加,大慟)哦,爸爸,您想,媽前年離開我的時候,她囑咐過您,好好地看著我,不許您送我到公館幫人。您不聽,您要我來。媽不知道這些事,媽疼我,媽愛我,我是媽的好孩子,我死也不能叫媽知道這兒這些事情的。(撲在桌上)我的媽呀!
貴孩子!(他知道他的戲到什麼情形應當怎樣做,他輕輕地撫摸著四鳳)你看現在才是爸爸好吧,爸疼你,不要怕!不要怕!她不敢怎麼樣,她不會辭你的。
四她為什麼不?她恨我,她恨我。
貴她恨你。可是,哼,她不會不知道這兒有一個人叫他怕的。
四她會怕誰?
貴哼,她怕你的爸爸!你忘了我告訴你那兩個鬼哪。你爸爸會抓鬼。昨天晚上我替你告假,說你媽來的時候,要我叫你媽來。我看她那兩天的神氣,我就猜了一半,我順便就把那天半夜的事提了兩句,她是機伶人,不會不懂的。--哼,她要是跟我裝蒜,現在老爺在家,我們就是個麻煩;我知道她是個厲害人,可是誰欺負了我的女兒,我就跟誰拼了。
四爸爸,(抬起頭)您可不要胡來!
貴這家除了老頭,我誰也看不上眼,別著急,有你爸爸。再說,也許是我瞎猜,她原來就許沒有這意思。她外面倒是跟我說,因為聽說你媽會讀書寫字,總想見見談談。
四(忽然諦聽)爸,別說話,我聽見好像有人在飯廳(指左邊)咳嗽似的。
貴(聽一下)別是太太吧?(走到通飯廳的門前,由鎖眼窺視,忙回來)可是不她,奇怪,她下樓來了。
四(擦眼淚)爸爸,擦幹了麼?
貴別慌,別露相,什麼話也別提。我走了。
四嗯,媽來了,您先告訴我一聲。
貴對了,見著你媽,就當什麼都不知道,聽見了沒有?(走到中門,又回頭)別忘了,跟太太說魯貴惦記著太太的病。
第2章(下)
[魯貴慌忙由中門下。四鳳端著藥碗向飯廳門,至門前,周繁漪進。她一望就知道是個果敢陰鷙的女人,她的臉色蒼白,只有嘴唇微紅,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粱令人覺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間看出來她是憂鬱的,在那靜靜的長的睫毛的下面。有時為心中的鬱積的火燃燒著,她的眼光會充滿了一個年青婦人失望後的痛苦與怨望,她的嘴角向後略彎,顯出一個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著自己。她那雪白細長的手,時常在她輕輕咳嗽的時候,按著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氣來,她才摸摸自己脹得紅紅的面頰,喘出一口氣。她是一個中國舊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靜,她的***--她對詩文的愛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點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膽量,她的狂熱的思想,在她莫明其妙的決斷時忽然來的力量。整個地來看她,她似乎是一個水晶,只能給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額表現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談的;但是當她陷於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著;當她見著她所愛的,紅暈的顏色為快樂散布在臉上,兩頰的笑渦也顯露出來的時節,你才覺得出她是能被人家愛的,應當被人愛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個女人,跟一切年青的女人一樣。她會愛你如一只餓了三天的狗咬著它最喜歡的骨頭,她恨起你來也會像只惡狗狺狺地,不,多不聲不響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靜的,憂鬱的,她會如秋天傍晚的樹葉輕輕落在你的身旁,她覺得自己的夏天已經過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來了。[她通身是黑色。旗袍鑲著灰銀色的花邊。她拿著一把蒲扇,掛在手指下,走進來。她的眼睛略微有點塌進,很自然地望著四鳳。
四(奇怪地)太太!怎樣您下樓來啦?我正預備給您送藥去呢!
繁(咳)老爺在書房麼?
四老爺在書房裏會客呢。
繁水來?
四剛才是蓋新房子的工程師,現在不知道是誰,您預備見他。
繁不。--老媽子告訴我說,這房子已經賣給一個教堂做醫院,是麼?
四是的,老爺覺把小東西都收一收,大家俱有些已經搬到新房子裏去了。
繁誰說要搬房子?
四老爺回來就催著要搬。
繁(停一下,忽然)怎麼不告訴我一聲?
四老爺說太太不舒服,怕您聽著嫌麻煩。
繁(又停一下,看看四面)兩禮拜沒下來,這屋子改了樣子了。
四是的,老爺說原來的樣子不好看,又把您添的新家俱搬了幾件走。這是老爺自己擺的。
繁(看看右面的衣櫃)這是他頂喜歡的衣櫃,又拿來了。(歎氣)什麼事自然要依著他,他是什麼都不肯將就的。(咳,坐下。)
四太太,您臉上像是發燒,您還是到樓上歇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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