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周來到新豐市上,天色己晚,只揀個大大客店,踱將進去。 但見紅塵滾滾,車馬紛紛,許多商販客人,馱著貨物,挨一頂五的進店安歇。 店主王公迎接了,慌忙指派房頭,堆放行旅。 眾客人尋行逐隊,各據坐頭,討漿索酒。 小二哥搬運不迭,忙得似走馬燈一般。 馬周獨自個冷清清地坐在一邊,並沒半個人睬他。 馬周心中不忿,拍案大叫道:「主人家,你好欺負人!偏俺不是客,你就不來照顧,是何道理?」王公聽得發作,便來收科道:「客官個須發怒。 那邊人眾,只得先安放他;你只一位,卻容易答應。 但是用酒用飯,只管分付老漢就是。 」馬周道:「俺一路行來,沒有洗腳,且討些幹淨熱水用用。 」王公道:「鍋子不方便,要熱水再等一會。 」馬周道:「既如此,先取酒來。 」王公道:「用多少酒?」馬周指著對面大座頭上一夥客人,向主人家道:「他們用多少,俺也用多少。 」王公道:「他們五位客人,每人用一鬥好酒。 」馬周道:「論起來還不勾俺半醉,但俺途中節飲,也只用五鬥罷。 有好嘎飯盡你搬來。 」王公分付小二過了。 一連暖五鬥酒,放在桌上,擺一只大磁甌,幾碗肉菜之類。 馬周舉匝獨酌,旁若無人。 約莫吃了一鬥有餘,討個洗腳盆來,把剩下的酒,都傾在裏面;驪脫雙靴,便伸腳下去洗灌。 眾客見了,無不驚怪。 王公暗暗稱奇,知其非常人也。 同時岑文本畫得有《馬周濯足圖》,後有煙波釣叟題贊於上,贊曰: 世人尚口,吾獨尊足。 口易興波,足能涉陸。 處下不傾,幹雖可逐。 勞重賞薄,無言忍辱。 酬之以酒,慰爾仆仆。 今爾右忱,勝吾厭腹。 籲嗟賓王,見趁凡俗。 當夜安歇無話。 次日,王公早起會鈔,打發行客登程。 馬周身無財物,想天氣漸熱了,便脫下狐襲與王公當酒錢。 王公見他是個慷慨之士,又嫌狐襲價重,再四推辭不受。 馬周索筆,題詩壁上。 詩雲: 古人感一飯,幹金棄如展。 巴箸安足酬?所重在知己。 我飲新豐酒,狐裘力用抵。 賢哉主人翁,意氣傾間裏! 後寫往乎人馬周題。 王公見他寫作俱高,心中十分敬重。 便問:「馬先生如今何往?」馬周道:「欲往長安求名。 」王公道:「曾有相熟寓所否?」馬周回道:「沒有。 」王公道:「馬先生大才,此去必然富貴。 但長安乃米珠薪桂之地,先生資釜既空,將何存立?老夫有個外甥女,嫁在彼處萬壽街賣彈趙一郎家。 老夫寫封書,送先生到彼作寓,比別家還省事:更有白銀一兩,權助路資,休嫌菲薄。 」馬周感其厚意,只得受了。 王公寫書已畢,遞與馬周。 馬周道:「他日寸進,決不相忘。 」作謝而別。 行至長安,果然是花天錦地,比新豐市又不相同。 馬周徑問到萬壽街趙賣縋家,將王公書信投遞。 原來趙家積世賣這粉食為生,前年趙一郎已故了。 他老婆在家守寡,接管店面,這就是新豐店中王公的外甥女兒。 年紀雖然一十有餘,幾自豐豔勝人。 京師人順口都喚他做「賣縋媼」。 北方的「媼」字,即如南方的「媽」字一般。 這王媼初時坐店賣縋,神相袁天罡一見大驚,歎道:「此媼面如滿月,唇若紅蓮,聲響神清,山根不斷,乃大貴之相!他日定為一品夫人,如何屈居此地?」偶在中郎將常何面前,談及此事。 常何深信袁天罡之語,分付蒼頭,只以買縋(食旁)為名,每曰到他店中閑話,說發王媼嫁人,欲娶為妻。 王媼只是幹笑,全不統一。 正是:姻緣本是前生定,不是姻緣莫強求。 卻說王媼隔夜得一異夢,夢見一匹自馬,自東而來到他店中,把縋一口吃盡。 自己執-趕逐,不覺騰上馬背。 那馬化為火龍,沖天而去。 醒來滿身都熱,思想此夢非常。 恰好這一日,接得母舅王公之信,送個姓馬的客人到來;又與周身穿自衣。 王媼心中大疑,就留住店中作寓。 一日一餐,殷勤供給。 那馬周恰似理之當然一般,絕無謙遜之意。 這裏王媼也始終不怠。 災區耐鄰裏中有一班淳蕩子弟,乎曰見王媼是個俏麗孤孀,閑常時倚門靠壁,不一不四,輕嘴薄舌的狂言挑撥,王媼全不招惹!眾人到也道他正氣。 今番見他留個遠方單身客在家,未免言一語四,選出許多議論。 ,王媼是個精細的人,早己察聽在耳朵裏,便對馬周道:「踐妾本欲相留,親孀婦之家,人言不雅。 先生前程遠大,宣擇高校棲止,以圖上進;若埋沒大才於此,枉自可惜。 」馬周道:「小生情願為人館賓,但無路可投耳。 」 言之未己,只見常中郎家蒼頭又來買縋。 王媼想著常何是個武臣,必定少不得文士相幫。 乃向蒼頭問道:「有個薄親馬秀才,飽學之士,在此覓一館舍,未知你老爺用得著否?」蒼頭答應道:「甚好。 」原來那時正值天旱,太宗皇帝謠五品以上官員,都要悉心竭慮,直言得失,以憑采用。 論常何官職,也該具奏,正欲訪求飽學之士,請他代筆,恰好王媼說起馬秀才,分明是饑時飯,渴時漿,正搔著癢處。 蒼頭回去察知常何,常何大喜,即刻道人備馬來迎。 馬周別了王媼,來到常中郎家裏。 常何見馬周一表非俗,好生欽敬。 當日置酒相持,打掃書館,留馬周歇宿。 次日,常何取自金二十兩,彩絹十端,親送到館中,權為贄禮。 就將聖旨求言一事,與馬周商議。 馬周索取筆研,拂開素紙,手不停揮,草成便宜二十條。 常何歎服不己。 連夜繕寫齊整,明日早朝進皇禦覽。 太宗皇帝看罷,事事稱善。 便問常何道:「此等見識議論,非卿所及,卿從何處得來?」常何拜伏在地,口稱:「死罪!這便宜二十條,臣愚實不能建自。 此乃臣家客馬周所為也。 」太宗皇帝道:「馬周何在?可速宣來見聯。 」黃門官奉了聖旨,徑到常中郎家宣馬周。 馬周吃了早酒,正在鼾睡,呼喚不醒。 又是一道旨意下來催促。 到第一遍,常何自來了。 此見太宗皇帝愛才之極也。 史官有詩雲: 一道征書絡繹催,貞觀天子惜賢才。 朝廷愛士皆如此,安得英雄困草萊? 常何親到書館中,教館童扶起馬周,用涼水噴面,馬周方才蘇醒。 聞知聖旨,慌忙上馬。 常何引到金鑾見駕。 拜舞己畢,太宗玉音問道:「卿何處人氏?曾出仕否?」馬周奏道:「臣乃往乎縣人,曾為博州助教。 因不得其志,棄官來遊京都。 今獲勤天顏,實出萬幸。 」太宗方喜。 即日拜為監察禦史,欽賜袍笏官帶。 馬周穿著了,謝恩而出。 仍到常何家,拜謝舉薦之德。 常何重開筵席,把灑稱貿。 至晚酒散,常何不敢屈留馬周在書館住宿。 欲備轎馬,送到令親王媼家去。 馬周道:「王媼原非親戚,不過借宿其家而己。 」常何大驚,問道:「禦史公有宅眷否?」馬周道:「慚愧,實因家貧未娶。 」常何道:「袁天歪先生曾相王媼有一品夫人之貴,只怕是令親,或有妨礙;既然萍水相逢,便是天緣。 禦史公若不嫌棄,下官即當作伐。 」馬周感王媼殷勤,亦有此意,便道:「若得先輩玉成,深荷大德。 」是晚,馬周仍在常家安歇。 次早,馬周又同常何面君。 那時勒虜突撅反叛,太宗皇帝正道四大總管出兵征剿,命馬周獻乎虜策。 馬周在禦前,口誦如流,句句中了聖意,改為給事中之職。 常何舉賢有功,賜絹百匹。 常何謝恩出朝,分付馬上就引到賣縋店中,要請王媼相見。 王媼還只道常中郎強要娶他,慌忙躲過,那裏肯出來。 常何坐在店中,叫蒼頭去尋個老年鄰姬,督他傳話:「今日常中郎來此,非為別事,專為馬給諫求親。 」王媼問其情由,方知馬給諫就是馬周。 向時白馬化龍之夢,今己驗矣。 此乃天付姻緣,不可違也。 常何見王媼允從了,便將禦賜絹匹,督馬周行聘;賃下一所空宅,教馬周住下。 擇個吉曰,與王媼成親,百官都來慶貿。 正是:分明乞相寒懦,忽作朝家貴客。 王媼嫁了馬周,把自己一家一火,都搬到馬家來了。 裏中無不稱羨,這也不在話下。 卻說馬周自從遇了太宗皇帝,言無不聽,諫無不從,不上一年,直做到吏部尚書,王媼封做夫人之職。 那新豐店主人王公,知馬周發跡榮貴,特到長安望他,就便先看看外甥女。 行至萬壽街,己不見了賣縋店,只道遷居去了。 細問鄰舍,才曉得外甥女已寡,晚嫁的就是馬尚書,王公這場歡喜非通小可。 問到尚書府中,與馬周夫婦相見,各敘些舊話。 住了月餘,辭別要行。 馬周將幹金相贈,王公那裏肯受。 馬周道:「壁上詩句猶在,一飯幹金,豈可忘也?」王公方才收了,作謝而回,遂為新豐富民。 此乃投瓜報玉,腦恩報恩,也不在話下。 再說達奚刺吏,因丁忱回籍,服滿到京。 聞馬周為吏部尚書,自知得罪,心下憂惶,不敢補官。 馬周曉得此情,再一請他相見。 達奚拜倒在地,口稱:「有眼不識泰山,望乞恕罪。 」馬周慌忙扶起道:「刺史教訓諸生,正宣取端謹之士。 嗜酒狂呼,此乃馬周之罪,非賢刺史之過也。 」即日舉薦達奚為京兆尹。 京師官員見馬周度量寬烘,無不敬服。 馬周終身富貴,與王媼偕老。 後人有詩歎雲 一代名臣屬酒人,賣縋王媼辦奇人。 時人不具波折眼,枉使明珠混俗塵—— 第六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兒 當時五霸說莊王,不但強梁壓上邦。 多少傾城因女色,絕纓一事己無雙。 話說春秋時,楚國有個莊王,姓畢,名旅,是五霸中一霸。 那莊王曾大宴群臣於寢殿,美人懼侍。 偶然風吹燭滅,有一人從暗中牽美人之農,美人扯斷了他系冠的纓素,訴與莊王,要他查名治罪。 莊王想道:「酒後疏狂,人人常態。 我豈為一女子上,坐人罪過,使人笑戲?輕賢好色,豈不可恥?」於是出令曰:「今日飲酒甚樂,在坐不絕纓者不歡。 」比及燭至,滿座的冠纓都解,競不知調戲美人的是那一個。 後來晉楚交戰,莊王為晉兵所困,漸漸危急。 忽有上將,殺人重圍,救出莊王。 莊王得脫,問:「救我者為誰?」那將俯伏在地,道:「臣乃昔日絕纓之人也。 蒙吾王隱蔽,不加罪責,臣今願以死報恩。 」莊王大喜道:「寡人若聽美人之言,幾喪我一員猛將矣。 」後來大敗晉兵,諸侯都叛晉歸楚,號為一代之霸。 有詩為證: 美人空自絕冠纓,豈為蛾眉失虎臣?莫怪荊襄多霸氣,驪山戲火是何人? 世人度量狹窄,心術刻薄,還要搜他人的隱過,顯自己的精明;莫說犯出不是來,他肯輕饒了你?這般人一生育怨無恩,但有緩急,也沒人與他分憂督力了。 像楚莊王懲般棄人小過,成其大業,真乃英雄舉動,古今罕有。 說話的,難道真個沒有第二個了?看宮,我再說一個與你聽。 你道是那一朝人物?卻是唐末五代時人。 那五代?粱、唐、晉、漢、周,是名五代。 粱乃朱溫,唐乃李存勖,晉乃石敬瑭,漢乃劉知遠,周乃郭威。 方才要說的,正是粱朝中一員虎將,姓葛,名周,生來胸襟海闊,志量山高;力敵萬夫,身經百戰。 他原是芒揚山中同朱溫起手做事的,後來朱溫受了唐禪,做了大粱皇帝,封葛周中書令兼領節度使之職,鎮守亮州。 這亮州與河北逼近,河北便是後唐李克用地面,所以粱太祖特著親信的大臣鎮中,彈壓山東,虎視那河北。 河北人仰他的威名,傳出個口號來,道是:「山東一條葛,無事莫撩撥。 」從此人都稱為「葛令公」。 手下雄兵十萬,戰將如雲,自不必說。 第7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驚悚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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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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