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三巧兒自丈夫出堂之後,如坐針氈,一聞得退衙,便迎住問個消息。 縣主道:「我如此如此斷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責他。 」三巧幾千思萬謝,又道:「妾與哥哥久別,渴思一會,問取爹娘消息。 官人如何做個方便,使妾兄妹相見,此思不小。 」縣主道:「這也容易。 」看官們,你道三巧兒被蔣興哥休了,思斷義絕,如何恁地用情?他夫婦原是十分恩愛的,因三巧兒做下不是,興哥不得己而休之,心中幾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只箱籠,完完全全的贈他。 只這一件,三巧兒的心腸,也不容不軟了。 今日他身處富貴,見興哥落難,如何不救?這叫做知思報恩。 再說蔣興哥遵了縣主所斷,著實小心盡禮,更不惜費,宋家弟兄部沒話了。 喪葬事畢,差人押到縣中回複。 縣主晚進私衙賜坐,說道:「尊舅這場官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懇,下官幾乎得罪了。 」興哥不解其放,回答不出。 少停茶罷,縣主請入內書房,教小夫人出來相見。 你道這番意外相逢,不像個夢景麼?他兩個也不行禮,也不講話,緊緊的你我相抱,放聲大哭。 就是哭爹哭娘,從沒見這般哀摻,連縣主在旁,好生不忍,便道:「你兩人且莫悲傷,我看你不像哥妹,快說真情,下官有處。 」兩個哭得半休不休的,那個肯說?卻被縣主盤問不過,三巧兒只得跪下,說道:「賤妾罪當萬死,此人乃妾之前夫也。 」蔣興哥料瞞不得,也跪下來,將從前恩愛,及休妻再嫁之事,一一訴知。 說罷,兩人又哭做一團,連吳知縣也墮淚不止,道:「你兩人如此相戀,下官何忍拆開。 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領去完聚。 」兩個插燭也似拜謝。 縣主即忙討個小轎,送三巧兒出衙:又晚集人夫,把原來贍嫁的十六個箱籠搶去,都教興哥收領:又差典吏一員,護送他夫婦出境。 此乃吳知縣之厚德。 正是: 珠還合浦重生采,劍合豐城倍有神。 堪羨吳公存厚道,食財好色競何人! 此人向來艱子,後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納寵,連生三子,科第不絕,人都說陰德之報,這是後話。 再說蔣興哥帶了三巧兒回家,與平氏相見。 論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休了一番,這平氏到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長一歲,讓平氏為正房,王氏反做偏房,兩個妹妹相稱。 從此一夫二婦,團圓到老。 有詩為證:恩愛夫妻雖到頭,妻還作妾亦堪羞。 殃樣果報無虛謬,腿尺青天莫遠求—— 第二卷 陳禦史巧勘金釵鈿 世事番騰似轉輪,眼前凶吉未為真。 請看久久分明應,天道何曾負善人。 聞得老郎們相傳的說話,不記得何州甚縣,單說有一人,姓金,名孝,年長未娶。 家中只有個老母,自家賣油為生。 一日姚了油擔出門,中造因裏急,走上茅廁大解,拾得一個布裹肚,內有一包銀子,約莫有三十兩。 金孝不勝歡喜,便轉擔回家,對老娘說道:「我今日造化,拾得許多銀子。 」老娘看見,到吃了一驚道:「你莫非做下歹事偷來的麼?」金孝道:「我幾曾偷慣了別人的東西?卻恁般說。 早是鄰舍不曾聽得哩。 這裹肚,其實不知什麼人遺失在茅坑旁邊,喜得我先看見了,拾取回來。 我們做窮經紀的人,容易得這主大財?明日燒個利市,把來做販油的本錢,不強似賒別人的油賣?」老娘道:「我兒,常言道:貧富皆由命。 你若命該享用,不生在挑油擔的人家你辛苦掙來的,只怕無功受祿,反受其殃。 這銀子,不知是本地人的,遠方客人的?又不知是自家的,或是借貸來的?一時間失脫了,抓尋不見,這一場煩惱非小,連性命都失圖了,也不可知。 曾聞古人裴度還帶積德,你今日原到拾銀之處,看有甚人來尋,便引來還他原物,也是一番陰德,皇天必不負你。 」 金孝是個本分的人,被老娘教訓了一場,連聲應道:「說得是,說得是!」放下銀包裹肚,跑到那茅廁邊去。 只見鬧嚷嚷的一叢人圍著一個漢子,那漢子氣忿忿的叫天叫地。 金孝上前問其緣故。 原來那漢於是他方客人,因登東,解脫了裹肚,失了銀子,找尋不見。 只道卸下茅坑,晚幾個潑皮來,正要下去淘模。 街上人都擁著閑看。 金孝便問客人道:「你銀子有多少?」客人胡亂應道:「有四五十兩。 」金孝老實,便道:「可有個白布裹肚麼?」客人一把扯住金孝,道:「正是,正是!是你拾著?還了我,情願出賞錢!」眾人中有快嘴的便道:「依著道理,平半分也是該的。 」金孝道:「真個是我拾得,放在家裏,你只隨我去便有。 」眾人都想道:「拾得錢財,巴不得瞞過了人。 那曾見這個人到去尋主兒還他?也是異事。 」金孝和客人動身時,這夥人一哄都跟了去。 金孝到了家中,雙手兒捧出裹肚,交還客人。 客人撿出銀包看時,曉得原物不動。 只怕金孝要他出賞錢,又怕眾人喬主張他平分,反使欺心,賴著金孝,道:「我的銀子,原說有四五十兩,如今只剩得這些,你匿過一半了,可將來還我!」金孝道:「我才拾得回來,就被老娘逼我出門,尋訪原主還他,何曾動你分毫?」那客人額定短少了他的銀兩。 金孝負屈忿恨,一個頭肘子撞去,那客人力大,把金孝一把頭發提起,像只小雞一般,放番在地,撚著拳頭便要打。 引得金孝七十歲的老娘,也奔出門前叫屈。 眾人都有些不平,似殺陣般嚷將起來。 恰好縣尹相公在這街上過去,聽得喧嚷,歇了轎,分付做公的拿來審問。 眾人怕事的,四散走開去了;也有幾個大膽的,站在旁邊看縣尹相公怎生斷這公事。 卻說做公的將客人和金孝母子拿到縣尹面前,當街跪下,各訴其情。 一邊道:「他拾了小人的銀子,藏過一半不還。 」一邊道:「小人聽了母親言語,好意還他,他反來圖賴小人。 」縣尹問眾人:「誰做證見?」眾人都上前稟道:「那客人脫了銀子,正在茅廁邊抓尋不著,卻是金孝自走來承認了,引他回去還他。 這是小人們眾目共睹。 只銀子數目多少,小人不知。 」縣令道:「你兩下不須爭嚷,我自有道理。 」教做公的帶那一幹人到縣來。 縣尹升堂,眾人跪在下面。 縣尹教取裹肚和銀子上來,分付庫吏,把銀子兌准回複。 庫吏複道:「有一十兩。 」縣主又問客人道:「你銀子是許多?」客人道:「五十兩。 」縣主道:「你看見他拾取的,還是他自家承認購?」客人道:「實是他親口承認購。 」縣主道:「他若要賴你的銀子,何不全包都拿了?卻止藏一半,又自家招認出來?他不招認,你如何曉得?可見他沒有賴銀之情了。 你失的銀子是五十兩,他拾的是一十兩,這銀子不是你的,必然另是一個人失落的。 」客人道:「這銀子實是小人的,小人情願只領這一十兩去罷。 」縣尹道:「數目不同,如何冒認得去?這銀兩合斷與金孝領去,奉養母親;你的五十兩,自去抓尋。 」金孝得了銀子,幹恩萬謝的扶著老娘去了。 那客人已經官斷,如何敢爭?只得含羞噙淚而去。 眾人無不稱快。 這叫做: 欲圖他人,翻失自己。 自己羞慚,他人歡喜。 看官,今日聽我說「金釵鈿」這樁奇事。 有老婆的翻沒了老婆,沒老婆的翻得了老婆。 只如金孝和客人兩個,圖銀子的翻失了銀子,不要銀子的翻得了銀子。 事跡雖異,天理則同。 卻說江西贛州府石城縣,有個魯廉憲,一生為官清介,並不要錢,人都稱為「魯白水」。 那魯廉憲與同縣顧僉事累世通家,魯家一子,雙名學曾,顧家一女,小名阿秀,兩下面約為婚,來往司親家相呼,非止一日。 因魯奶奶病故,廉憲攜著孩兒在於任所,一向遷延,不曾行得大禮。 誰知廉憲在任,一病身亡。 學曾撫樞回家,守制一年,家事愈加消乏,止存下幾司破房子,連口食都不周了。 顧會事見女婿窮得不像樣,遂有悔親之意,與夫人孟氏商議道:「魯家一貧如洗,眼見得六禮難備,婚娶無期。 不若別求良姻,庶不誤女兒終身之托。 」盂夫人道:「魯家雖然窮了,從幼許下的親事,將何辭以絕之?」顧僉事道:「如今只差人去說男長女大,催他行禮。 兩邊都是宦家,各有體面,說不得『沒有』兩個字,也要出得他的門,入的我的戶。 那窮鬼自知無力,必然情願退親。 我就要了他休書,卻不一刀兩斷?」孟夫人道:「我家阿秀性子有些古怪,只怕他到不肯。 」顧僉事道:「在家從父,這也由不得他,你只慢慢的勸他便了。 」當下孟夫人走到女兒房中,說知此情。 阿秀道:「婦人之義,從一而終;婚姻論財,夷虜之道。 爹爹如此欺貧重富,全沒人倫,決難從命。 」孟夫人道:「如今爹去催魯家行禮,他若行不起禮,倒願退親,你只索罷休。 」阿秀道:「說那裏話!若魯家貧不能聘,孩兒情願守志終身,決不改適。 當初錢玉蓮投江全節,留名萬古。 爹爹若是見逼,孩兒就拼卻一命,亦有何難!」孟夫人見女執性,又苦他,又憐他,心生一計:除非瞞過金事,密地喚魯公子來,助他些東西,教他作速行聘,方成其美。 忽一日,顧僉事往東莊收租,有好幾日擔閣。 孟夫人與女兒商量停當了,喚園公老歐到來。 夫人當面分付,教他去請魯公子後門相會,如此如此,「不可泄漏,我自有重賞。 」老園公領命,來到魯家。 但見: 門如敗寺,屋似破窯。 窗鬲離披,一任風聲開閉;廚房冷落,絕無煙氣蒸騰。 頹牆漏瓦權棲足,只怕雨來;舊椅破床便當柴,也少火力。 盡說宦家門戶倒,誰憐清吏子孫貧? 說不盡魯家窮處。 卻說魯學曾有個姑娘,嫁在梁家,離城將有十裏之地。 姑夫己死,止存一子梁尚賓,新娶得一房好娘子,一口兒一處過活,家道粗足。 這一日,魯公子恰好到他家借米去了,只有個燒火的自發婆婆在家。 老管家只得傳了夫人之命,教他作速畜信去請公子回來:「此是夫人美情,趁這幾日老爺不在家中,專等專等,不可失信。 」囑罷自去了。 這裏老婆子想道:「此事不可遲緩,也不好轉托他人傳話。 當初奶奶存日,曾跟到姑娘家去,有些影像在肚裏。 」當下囑付鄰人看門,一步一跌的問到梁家。 梁媽媽正留看侄兒在房中吃飯。 婆子向前相見,把老園公言語細細述了。 姑娘道:「此是美事!」攛掇侄兒快去。 魯公子心中不勝歡喜,只是身上藍縷,不好見得嶽母,要與表兄梁尚賓借件衣服遮醜。 原來梁尚賓是個不守本分的歹人,早打下欺心草稿,便答應道:「衣服自有,只是今日進城,天色己晚了。 宦家門牆,不知深淺,令嶽母夫人雖然有話,眾人未必盡知,去時也須仔細。 憑著愚見,還屈賢弟在此草榻,明日可早往,不可晚行。 」魯公子道:「哥哥說得是。 」梁尚賓道:「愚兄還要到東村一個人家,商量一件小事,回來再得奉陪。 」又囑付梁媽媽道:「婆子走路辛苦,一發留他過宿,明日去罷。 」媽媽也只道孩兒是個好意,真個把兩人都留住了。 誰知他是個好計:只怕婆子回去時,那邊老園公又來相請,露出魯公子不曾回家的消息,自己不好去打脫冒了。 正是:欺天行當人難識,立地機關鬼不知。 梁尚賓背卻公子,換了一套新農,俏地出門,徑投城中顧僉事家來。 卻說孟夫人是晚教老園公開了園門伺候。 看看日落西山,黑影裏只見一個後生,身上穿得齊齊整整,腳兒走得謊慌張張,望著園門欲進不進的。 老園公問道:「郎君可是魯公子麼?」梁尚賓連忙鞠個躬應道:「在下正是。 因老夫人見召,特地到此,望乞通報。 」老園公慌忙請到亭子中暫住,急急的進去報與夫人。 孟夫人就差個管家婆出來傳話:「請公子到內室相見。 」才下得亭子,又有兩個丫鬟,提著兩碗紗燈來接。 彎彎曲曲行過多少房子,忽見朱接畫圖,方是內室。 孟夫人揭起朱簾,秉燭而待。 那梁尚賓一來是個小家出身,不曾見恁般富賈樣子;二來是個村郎,不通文墨;三來自知假貨,終是懷著個鬼胎,意氣不甚舒展。 上前相見時,跪拜應答,眼見得禮貌粗疏,語言澀滯。 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全不像宦家子弟。 」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貧智短,他恁地貧困,如何怪得他失張失智?」轉了第二個念頭,心下愈加可憐起來。 茶罷,夫人分付忙排夜飯,就請小姐出來相見。 阿秀初時不肯,被母親逼了兩一次,想著:「父親有賴婚之意,萬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訣;若得見親夫一面,死亦甘心。 」當下離了繡閣,含羞而出。 孟夫人道:「我兒過來見了公子,只行小禮罷。 」假公子朝上連作兩個揖,阿秀也福了兩福,便要回步。 夫人道:「既是夫妻,何妨同坐?」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 假公子兩眼只瞧那小姐,見他生得端麗,骨髓裏都發癢起來。 這裏阿秀只道見了真丈夫,低頭無語,滿腹灑惶,只饒得哭下一場。 正是:真假不同,心腸各別。 少頃,飲饌己到,夫人教排做兩桌,上面一桌請公子坐,打橫一桌娘兒兩個同坐。 夫人道:「今日倉卒奉邀,只欲周旋公子姻事,殊不成禮,休怪休怪!」假公子剛剛謝得個「打攪」二字,面皮都急得通紅了。 席司,夫人把女兒守志一事,略敘一敘。 假公子應了一句,縮了半句。 夫人也只認他害羞,全不為怪。 那假公子在席上自覺局促,本是能飲的,只推量窄,夫人也不強他。 又坐了一回,夫人分付收拾鋪陳在東廂下,留公子過夜。 假公子也假意作別要行。 夫人道:「彼此至親,何拘形跡?我母子還有至言相告。 」假公子心中暗喜。 只見丫鬟來稟:「東廂內鋪設己完,請公子安置。 」假公子作揖謝酒,丫鬟掌燈送到東廂去了。 夫人喚女兒進房,趕去侍嬸,開了箱籠,取出私房銀子八十兩,又銀杯二對,金首飾一十六件,約值百金,一手交付女兒,說道:「做娘的手中只有這些,你可親去交與公子,助他行聘完婚之費。 」阿秀道:「羞答答如何好去?」夫人道:「我兒,禮有經權,事有緩急。 如今尷尬之際,不是你親去囑付,把夫妻之情打動他,他如何肯上緊?窮孩子不知世事,倘或與外人商量,被人哄誘,把東西一時花了,不枉了做娘的一片用心?那時悔之何及!這東西也要你袖裏藏去,不可露人眼目。 阿秀聽了這一班道理,只得依允,便道:「娘,我怎好自去?」夫人道:「我教管家婆跟你去。 」當下喚管家婆來到,分付他只等夜深,密地送小姐到東廂,與公子敘話。 又附耳道:「送到時,你只在門外等候,省得兩下礙眼,不好交談。 」管家婆己會其意了。 再說假公子獨坐在東廂,明知有個蹺蹊緣故,只是不睡。 果然,一更之後,管家婆捱門而進,報道:「小姐自來相會。 」假公子慌忙迎接,重新敘禮。 有這等事: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個字也講不出,及至見了小姐,偏會溫存絮話!這裏小姐,起初害羞,遮遮掩掩,今番背卻夫人,一般也老落起來。 兩個你問我答,敘了半晌。 阿秀話出衷腸,不覺兩淚交流。 那假公子也裝出捶胸歎氣,揩眼淚縮鼻涕,許多醜態;又假意解勸小姐,抱待綽趣,盡他受用。 管家婆在房門外聽見兩下悲泣,連累他也灑惶,墮下幾點淚來。 誰知一邊是真,一邊是假。 阿秀在袖中摸出銀兩首飾,遞與假公子,再一囑付,自不必說。 假公子收過了,便一手抱住小姐把燈兒吹滅苦要求歡。 阿秀怕聲張起來,被丫鬟們聽見了,壞了大事,只得勉從。 有人作《如夢令》詞雲: 可惜名花一朵,繡幕深閨藏護。 不遇探花郎,抖被狂蜂殘被。 錯誤,錯誤!怨殺東風分付。 常言事不一思,終有後悔。 孟夫人要私贈公子,玉成親事,這是錦片的一團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樁事情,如何不教老園公親見公子一面?及至假公子到來,只合當面囑付一番,把東西贈他,再教老園公送他回去,看個下落,萬無一失。 幹不合,萬不合,教女兒出來相見,又教女兒自往東廂敘話。 這分明放一條方便路,如何不做出事來?莫說,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牽扳的話柄。 這也算做姑息之愛,反害了女兒的終身。 閑話休題。 且說的話柄。 這也算做姑息之愛,反害了女兒的終身。 閑話休題。 且說假公子得了便宜,放松那小姐去了。 五鼓時,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湯點心之類。 又囑付道:「拙夫不久便回,賢婿早做准備,休得怠慢。 」假公子別了夫人,出了後花園門,一頭走一頭想道:「我自自裏騙了一個宦家閨女,又得了許多財帛,不曾露出馬腳,萬分僥幸。 只是今日魯家又來,不為全美。 聽得說顧僉事不久便回,我如今再擔閣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 若得顧僉事回來,他便不敢去了,這事就十分幹淨了。 」計較已定,走到個酒店上自飲一杯,吃抱了肚裏,直延握到午後,方才回家。 魯公子正等得不耐煩,只為沒有衣服,轉身不得。 姑娘也焦燥起來,教莊家往東村尋取兒子,並無蹤跡。 走向媳婦田氏房前問道:「兒子衣服有麼?」田氏道:「他自己撿在箱裏,不曾留得鑰匙。 」原來田氏是東材田貢元的女兒,到有十分顏色,又且通書達禮。 田貢元原是石城縣中有名的一個豪傑,只為一個有司官與他做對頭,要下手害他,卻是梁尚賓的父親與他舅子魯廉憲說了,廉憲也素聞其名,替他極一分辨,得兔其禍。 因感激梁家之恩,把這女兒許他為媳。 那田氏象了父親,也帶一分俠氣,見丈夫是個蠢貨,又且不幹好事,心下每每不悅,開口只叫做「村郎」。 以此夫婦兩不和順,連衣服之類,都是那「村郎」自家收拾,老婆不去管他。 卻說姑侄兩個正在心焦,只見梁尚賓滿臉春色回家。 老娘便罵道:「兄弟在此專等你的衣服,你卻在那裏瞳酒,整夜不歸?又沒尋你去處!」梁尚賓不回娘話,一徑到自己房中,把袖裏東西都藏過了,才出來對魯公子道:「偶為小事纏住身子,擔閣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罷。 」老娘罵道:「你只顧把件衣服借與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幹正務,管他今日明日!」魯公子道:「不但衣服,連鞋襪都要告借。 」梁尚賓道:「有一雙青段子鞋在司壁皮匠家允底,今晚催來,明日早奉穿去。 」魯公子沒奈何,只得又住了一宿。 到明朝,梁尚賓只推頭疼,又睡個日高一丈,早飯都吃過了,方才起身。 把道袍、鞋、襪慢慢的逐件搬將出來,無非要延捱時刻,誤其美事。 魯公子不敢就穿,又借個包袱兒包好,付與老婆子拿了。 姑娘收拾一包自米和些瓜菜之類,喚個莊窖送公於回去,又囑付道:「若親事就緒,可來回複我一聲,省得我牽掛。 」魯公子非揖轉身,梁尚賓相送一步,又說道:「兄弟,你此去須是仔細,不知他意兒好歹,真假何如。 依我說,不如只往前門硬挺看身子進去,怕不是他親女婿,趕你出來?又且他家差老園公請你,有憑有據,須不是你自輕自賤。 他有好意,自然相請;若是翻轉臉來,你拚得與他訴落一場,也教街坊上人曉得。 倘到後園曠野之地,被他暗算,你卻沒有個退步。 」魯公子又道:「哥哥說得是。 」正是:背後害他當面好,有心人對沒心人。 魯公子回到家裏,將衣服鞋襪裝扮起來。 只有頭中分寸不對,不曾借得。 把舊的脫將下來,用清水擺淨,教婆子在鄰舍家借個熨鬥,吹些火來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壞的去處,再把些飯兒粘得硬硬的,墨兒塗得黑黑的。 只這頂巾,也弄了一個多時辰,左帶右帶,只怕不正。 教婆子看得件件停當了,方才移步徑投顧僉事家來。 門公認是生窖,回道:「老爺東莊去了。 」魯公子終是宦家子弟,不慌不忙的說道:「可通報老夫人,說道魯某在此。 」門公方知是魯公子,卻不曉得來情,便道:「老爺不在家,小人不敢亂傳。 」魯公子道:「老夫人有命,喚我到來,你去通報自知,須不連累你們。 」門公傳話進去,稟說:「魯公子在外要見,還是留他進來,還是辭他?」 孟夫人聽說,吃了一驚,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來?且請到正廳坐下。 」先教管家婆出去,問他有何話說。 管家婆出來瞧了一瞧,慌忙轉身進去,對老夫人道:「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臉兒。 前夜是胖胖兒的,黑黑兒的巾;如今是自自兒的,瘦瘦兒的。 」夫人不信道:「有這等事!」親到後堂,從簾內張看,果然不是了。 孟夫人心上委決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細細把家事盤問,他答來一字無差。 孟夫人初見假公子之時,心中原有些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語言文雅,倒像真公子樣子。 再問他今日為何而來,答道:「前蒙老園公傳語呼喚,因魯某羈滯鄉司,今早才回,特來參謁,望恕遲誤之罪。 」夫人道:「這是真情無疑了。 只不知前夜打脫冒的冤家,又是那裏來的?」慌忙轉身進房,與女兒說其緣故,又道:「這都是做爹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沒人知道,往事不須題了。 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請來的,無物相贈,如之奈何?」正是:只因一著錯,滿盤都是空。 阿秀聽罷,呆了半晌。 那時一肚子情懷,好難描寫:說謊又不是慌,說羞又不是羞,說惱又不是惱,說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亂針刺體,痛癢難言。 喜得他志氣過人,早有了一分主意,便道:「母親且與他相見,我自有道理。 」 孟夫人依了女兒言語,出廳來相見公子。 公子掇一把校椅朝上放下,「請嶽母大人上坐,待小婿魯某拜見。 」孟夫人謙讓了一回,從旁站立,受了兩拜,便教管家婆扶起看坐。 公子道:「魯某只為家貧,有缺禮數。 蒙嶽母大人不棄,此恩生死不忘。 」夫人自覺惶傀,無言可答。 忙教管家婆把廳門掩上,請小姐出來相見。 阿秀站住簾內,如何肯移步!只教管家婆傳語道:「公子不該擔圖鄉司,負了我母子一片美意。 」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鄉司,有失奔趨。 今方踐約,如何便說相負?」阿秀在簾內回道:「一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遲了一日,不堪伏侍巾櫛,有玷清門。 便是金帛之類,亦不能相助了。 所存金級二股,金鋇一對,聊表寸意。 公子宣別選良姻,休得以妾為念。 」管家婆將兩般首飾遞與公子,公子還疑是悔親的說話,那裏肯收。 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曉。 公了請快轉身,留此無益!」說罷,只聽得哽哽咽咽的哭了進去。 魯學曾愈加疑惑,向夫人發作道:「小婿雖貧,非為這兩件首飾而來。 今日小姐似有決絕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語?既如此相待,又呼喚魯某則甚?」夫人道:「我母子並無異心。 只為公子來遲,不將姻事為重,所以小女心中憤怨,公子休得多疑。 」魯學曾只是不信,敘起父親存日許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貧一富,就忍得改變了?魯某只靠得嶽母一人做主,如何一日後,也生退悔之心了?」勞勞四四的說個不休。 孟夫人有口難辨,倒被他纏住身子,不好動身。 忽聽得裏面亂將起來,丫鬟氣喘喘的奔來報道:「奶奶,不好了!快來救小姐!」嚇得孟夫人一身冷汗,巴不得再添兩只腳在肚下,管家婆扶著左腋,跑到繡閣,只見女兒將羅怕一幅,縊死在床上。 急急解救時,氣己絕了,叫喚不醒,滿房人都哭起來。 魯公子聽小姐纜死,還道是做成的圈套,撚他出門,幾自在廳中嚷刮。 孟夫人忍著疼痛,傳話請公子進來。 公子來到繡閣,只見牙床錦被上,直挺挺躺著個死小姐。 夫人哭道:「賢婿,你今番認一認妻子。 」公子當下如萬箭攢心,放聲大哭。 夫人道:「賢婿,此處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餡累不小,快請回罷。 」教管家婆將兩般首飾,納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 魯公子無可奈何,只得捐淚出門去了。 這裏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殮,一面東莊去報顧僉事回來。 只說女兒不願停婚,自縊身死。 顧僉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場,安排成喪出殯不題。 後人有詩贊阿秀雲: 死生一諾重幹金,誰料好謀禍阱深?三尺紅羅報夫主,始知汙體不汙心。 第3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驚悚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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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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