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了吧。 那是在他剛入武功院不久,因為一個生徒取笑他的藍眼睛,方子野和他打了一架。 那人自恃長得比方子野要高大強壯,卻不料方子野自幼學武,等閑成人都不是他的對手,那人本想欺負他,沒想到被他打了個鼻青臉腫。 而私自鬥毆,是武功院法度七戒條之一,方子野知道那人吃了虧也不敢聲張,所以並不擔心。 打完了人,他心情也快活了許多,在回住處時卻被唐文雅攔住了。 雖然方子野的拳頭可以將成人都打倒,但他根本不敢向這個驕傲而冷漠的少女揮拳。 只是他大為不服,死都不承認自己錯了,於是唐文雅罰他在門口站一整夜。 那是個秋夜,天已冷下來了,方子野雖然冷得發抖,仍然直直地站在門口,就是不認錯,連那個被揍的生徒也看不過去,向唐文雅求情。 可是唐文雅卻死不松口,直到方子野又餓又冷又累,摔倒在地。 他下了床。 沙漠裏,白天和夜晚相差很多,白天如酷暑,夜晚卻與深秋一般。 方子野還是第一次在沙漠中過夜,只覺嘴裏幹得受不了。 他摸索著在桌上拿起茶壺,對著壺嘴喝了一口。 冰冷的水,像一條線一樣落下去,讓方子野煩躁的心頭平靜了一些。 他忽地抬起頭,走向門邊。 門外有聲音。 他推開門。 門一推開,月光水一樣湧入門來。 白天沒有一絲風,到了晚上卻微風徐來,靜謐的沙漠像一個矜持的陌生人,向天邊展開。 在離屋子百步外,有一個白色的人影。 是唐文雅。 方子野輕輕掩上門,向前走去。 唐文雅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天邊的月光。 和白天不同,她穿著一件素色的長裙,靜靜地梳理長發。 在她胸前,還掛了那個她父親留給她的十字架。 這樣的裙子,一般都是熱孝時才穿的。 方子野走到她身邊,唐文雅沒有轉身,只是幽幽地道:「碧眼兒,告訴我,朝中出了什麼事。 」 她的聲音又變得冷漠。 方子野記得多年前唐文雅就是用這樣的語氣問他是不是打架了。 她的樣子已經改變了許多,但現在的聲音卻依然和那時一樣。 方子野扭開頭,囁嚅地道:「沒出什麼事啊。 」 唐文雅轉過頭盯著他的眼睛,方子野不自然地扭過頭。 半晌,她輕輕歎了口氣,道:「碧眼兒,你還和那時一樣,說謊時就不敢看著我。 告訴我,朝中到底出什麼事了?」 方子野幾乎要崩潰了。 許多年前,那個讓他又恨又怕的唐文雅似乎又站在自己面前,他低低道:「楊禦史……楊漣大人下獄了。 」 唐文雅垂下頭,沒有說話。 都察院禦史楊漣,是唐文雅的義父,也是武功院成立雷部的支持者。 半晌,她低低道:「雷部,其實已經撤銷了吧?」 天啟元年,朝廷起用熊廷弼為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禦史,經略遼東。 但第二年熊廷弼因兵敗下獄,雷部的處境就極為尷尬。 雷部本是武功院受熊廷弼之托成立的,在沙塘子已駐紮了三年,因為食水日用都要長途運輸,費用很大,九千歲一党已屢屢攻訐,說武功院糜費無度,使得內庫空虛。 其實方子野也知道,雖然武功院耗費很大,畢竟離使得內庫空虛的程度還差得遠,九千歲一党不過以此為借口,想翦除武功院這個東林羽翼而已。 以前還有楊漣諸人加以回護,但現在楊漣自己也已下獄,雷部連最後一個靠山都已失去了,自然就要撤回。 方子野突然間很不好受,道:「嗯。 我來時錦衣衛田指揮使剛下的命令,撤銷武功院,並入錦衣衛。 」 「派你來,大概就是因為我們都曾是武功院生徒,讓我不對你起疑心吧?」 方子野沉默不語。 雖然受命時並沒有這樣交待,但當時故意不說駐紮在沙塘子的是唐文雅,只說要確認滅天雷研制的進展,那多半就是這個意思了。 他直到現在也不明白唐文雅是怎麼看出破綻來的,也許僅僅是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漏出的一句話,一個動作。 「你的真實任務是什麼?」 方子野重重籲了口氣,道:「要我查明,滅天雷是否已經成功。 因為七月十三日那次地震十分可疑,肅州衛兵備稟報情形,與萬曆四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那次極為相似。 」 「如果你查明滅天雷已經成功,是我隱瞞不報的話,你就要將我捉拿回去?」 唐文雅的聲音中有一種奇異的力量,方子野仿佛感到了迎面而來的壓力,他低聲道:「是。 」他頓了頓,又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唐文雅笑了笑,笑容中卻蘊涵著無限苦澀:「王大人和我說過,滅天雷是機密中的機密,只有少數幾個人才知道,即使成功了,我們也只能隱藏在幕後。 而且他說過,運送給養,一定是他親自前來,馬幫也一定找靠得住的,而且來之前會先行以羽書通告。 如果哪一天他沒有來,就是情形有變。 」她抬起頭,看著方子野,沉默了一會,道:「只是我沒想到居然會讓你來。 你究竟是奉誰之命來的?」 方子野的頭再也抬不起來,刹那間,自己好像又成了那個被唐文雅責罰的武功院生徒。 他低低道:「是羅大人。 」 他所說的「羅大人」是武功院三指揮使中的右使羅辟邪,因為與九千歲一党來往密切,向來和王景湘不睦。 唐文雅歎了口氣,道:「怪不得。 去年楊叔叔彈劾九千歲,我就想到了會有這一天。 」 天啟四年六月,楊漣上書彈劾九千歲二十四大罪,一時間九千歲一党氣焰大挫。 但最後九千歲卻仍未被扳倒,事隔一年,九千歲的報複便來了。 方子野猛地抬起頭,道:「文雅,不論誰上台,我們終究是為國出力……」 「別說了。 」唐文雅抬起頭,看著天空中那一鉤新月,「當年江陵公手創武功院,題的四個字是『國富民強』。 我自幼在武功院長大,聽到的只是敬畏神,粉身報國。 可是這國又是什麼?國富民強,到頭來也是一場空。 」 武功院本是張居正在萬曆七年設立的。 現在張居正雖已身死名裂,但武功院中仍然對他敬重有加,從不直稱其名。 方子野道:「可是,只要滅天雷成功,那遼事可平,於國終究有利。 你為什麼要隱瞞?」 「與國有利?」唐文雅苦笑了一下。 她低下頭,看著拖在地上的白色長裙,低低地道:「你們也猜對了,滅天雷已經成功。 只是我沒有想到,成功後的滅天雷威力竟會那麼大,大得超出了我的想像。 我將淘洗出的雷石制了兩個滅天雷准備試驗,七月十三日是第一次。 兩塊總計超過三十斤的雷石撞擊後就會發生爆炸,我生怕會不成功,因此將那兩部份滅天雷裝在一個炮筒之中,以火藥點燃後兩者的撞擊來引爆。 那天一早,天還沒亮,我便一個人向沙漠走去,雖然兩塊雷石都放在鉛盒裏,我還是提心吊膽,生怕會出錯。 」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也越來越無力。 方子野呆呆地看著她,也不說話。 唐文雅撫了一下一縷散到額前的鬢發,道:「向西北走了五裏多時,突然聽得遠處有人在高聲唱歌,那是遊牧到這裏來的幾個韃靼牧人在圍著火堆燒烤。 我怕滅天雷會傷到他們,便向北面又折了一裏多遠。 那裏已是土魯番地界了,再無人煙,就算那幾個牧人聽到聲音,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將滅天雷放在地上,點了火,馬上打著駱駝向回走。 在滅天雷裏我用的是慢線,一個時辰後才燒到頭,而一個時辰足以回到這裏來了。 我剛回到這裏,滅天雷就爆炸了。 」 她抬起頭,眼中已滿是淚水,道:「碧眼兒,你知道麼?看到那一團金色的火球在近十裏以外升起時,我心裏只有害怕。 滅天雷的威力居然遠遠超過了我的想像,那團火球竟然升到了比祁連山更高!等黑雲散去,我馬上過去查看爆炸後的情形,結果發現那個滅天雷竟然將方圓二裏以內全都炸成了齏粉。 」她沉默了一下,道:「包括那幾個牧人。 他們當時正在火堆邊吃著烤肉,一個手裏大概還彈著琴,可是,他們都已經成了烙在地上的影子,黑色的影子,包括他們正在放牧的羊群,也都成了一些看不出形狀來的焦炭。 」 方子野只覺自己快要喘不上氣來了。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嘴裏卻幹得發苦。 唐文雅仍然低低地說道:「那一天起,好幾夜我都不敢睡覺。 一閉眼,我好像就看見那些牧人正在飲酒吃肉時,突然有一團熱浪沖來,他們還不曾發覺是怎麼一回事,身上的皮就被紙片一樣吹裂,肉和骨頭像灰燼一樣吹散,血飛濺出來,卻還不等落到地面就在一瞬間被燒幹了。 」 她猛地抬起頭,道:「從那一天起,我就在想,如果讓滅天雷存在於這個世界,那總有一天,會把所有人都消滅得一幹二淨的。 那已經不是一種武器了,遠遠不是,世上沒有哪種武器會和滅天雷一樣。 那不是人所應有的,是神的最後審判。 在神面前,世人都是有罪的,滅天雷要滅的,正是這個世界啊。 我們妄想奪走神的威嚴,結果只能毀滅自己。 」 這已是唐文雅第二次提到這個「最後的審判」了。 一陣微風吹來,唐文雅的身體也微微一晃,纖秀的身軀仿佛枝頭最後一朵花,已不勝微風的吹拂,轉瞬間就要落下。 方子野忽然感到心裏一陣熱,他搶上一步,抓住唐文雅的肩頭,道:「文雅,和我走吧,就忘了這個世界。 」 第6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驚悚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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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壘生短篇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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