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視線往上移動三十五度角,一截古銅色的脖子露出條紋襯衫領口外,頸項的直徑足足有她的大腿那麼粗。不,比她的大腿更壯碩。
不是猩猩,她暗自做了修正。是人猿,由動物園逃逸出來的類人猿。
她的眼光終於攀升到這只靈長類動物的臉部。
「喝!」她再嚇退一步。多凶惡的長相!
嚴格說來,類人猿的容貌並不醜,然而對他儀表的贊美之詞,最高級的程度也只能停留在「不醜」兩個字。至於其他「英挺瀟灑」、「俊俏」之類的溢美言詞,則完全被他形諸於外的冷沉氣質趕跑了。光瞧他比平常人健碩一倍的個頭就夠嚇人的。
如果把類人猿攆到好萊塢拍電影,他主演的片子絕對屬於史特龍之流的肌肉形動作片,而且肯定扮演那種從頭到尾只有一號表情的冷血殺手。
她猛然記起適才自黑玻璃投射出來的如刀寒光。「原來就是你毀我的容。」
「毀容?」類人猿的濃黑眉毛聳成富士山的形狀。
她不小心說出心裏的想法,趕緊咬住舌尖。
「我的意思是,原來就是你毀了我的家。」幸好她轉得夠快。「鐘何四呢?是他找你來充當打手的?我們明明固定繳納房租,他即使想趕我們走也不能這樣蠻來,你叫他出來和我對質,別畏首畏尾的。」
「我不認識什麼鐘阿四。」類人猿的嗓音與他的氣質一樣低調,而且惜字如金。
倚月猜想,八成是他的語言機能進化尚未完全,還不懂得如何發聲。
「那你是什麼鬼東西?」她雙臂盤護著胸口,渾身長出無形的刺猥硬殼。
「注意你的用詞。」類人猿稍微失去了端凝的耐性。「我是巷底那塊空地的地主。」
「錯!」她想也不想的否定他。「你要唬我,門兒都沒有。我的房東姓鐘,你長得可半點也不像他,即使想冒充他兒子也沒用。」
再說,她不認為鐘阿四會有一個以克萊斯勒代步的兒子。
「我不必冒充任何人。」類人猿似乎視說話為天大的惡疾,寧死不肯多撂下幾個字。
「先生,我可不可以拜托你講出一些更具有建設性的句子?」她的脾氣已經接近失控邊緣。「從今天一大早開始,我就為了葬禮的細節忙得焦頭爛額,一下子是殯儀館設錯祭壇,一下子是花藍沒送來,接著又是葬儀社老板追著我討債,好不容易逮著空檔偷溜回家,卻發現有人正在拆除我唯一安身立命的地方。任何人處在與我相同的境地,都有權利要求一個合理的解釋。類人……請問你到底想幹嘛?」
類人猿的黑眼閃過淩厲詭異的光彩。
「你的親人過世了?」仍然是一句無關痛癢的問話。
倚月快抓狂了。深呼吸,吐氣,再深呼吸,再吐氣。籲──她稍微平靜一點了。
「對!」倚月努力迸出充滿耐心的回答。「如果你想送白包,我拒絕的機率當然很低,反正錢永遠不嫌多。但是先生,我猜你大老遠跑到這兒來,目的當然不是擔任散財童子?」
「這塊地在四年前已經被我合法買下來,我隨時有權收回土地的使用權,而且地上任何未經我同意而搭蓋的房屋都屬於違章建築,我也有權力拆卸。」他終於發表超過一句以上的言論。「對了,忘記自我介紹,敝姓齊,單名一字霖字。」
齊霖?她沒聽過。
「為何你挑在這種時候把土地要回去?」偏偏是她運氣最走下坡的時刻。
「我叫齊霖,你真的對我沒印象?」他再次強調。
倚月的容忍度徹底宣告破產。
「沒有、沒有、沒有!我為什麼該對你有印象?你是下屆金馬獎入圈的男主角嗎?明明身為一只類人猿,卻要自封為珍貴的『麒麟』,我為什麼要和一個自戀的家夥閑扯這麼多?」她驀然放聲大吼。「最莫名其妙的是,裏頭有一群豺狼虎豹正在覬覦我的房子,而我卻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一個進化未完全的遠古生物上。」
她放棄!回頭找那群工人理論或許還扯得清楚。
倚月轉頭走開,忽然覺得怪怪的──兩腳拼命邁步,四周景物卻絲毫沒有改變。她居然在原地踏步來著!想也不用想,一定是那只類人猿扯住她的領口,不讓她離開。
「喂!」她可是有脾氣的。「你到底想幹什麼?即使要拆我的房子,也該給我時間回去整理私人物品吧?」
齊霖深思的盯在她的臉容五官悠遊一巡,沒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