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幸運草

瓊瑤 作品,第20頁 / 共5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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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你在講,在講……」她的眼光逃避的在桌上巡視著,似乎想找一個可以遁形的地方。忽然,她抓住了一線靈感,抬起了頭,眉飛色舞的說:「你在講賭錢!」

朱沂望著她那滿布著勝利神色的臉,有點兒啼笑皆非,他下定決心不讓自己被那天真的神情所軟化,努力使自己的臉色顯得嚴肅而不妥協。「賭錢?我為什麼要講到賭錢呢?」他繼續問。「這個……」她的眼光又調到桌子上去了,一面悄悄的從睫毛下窺視他,等到看出他沒有絲毫放松的樣子,她就搖搖頭說:「我怎麼知道嘛!」然後,長睫毛垂下了,嘴巴翹了翹,低低的說:「你那麼凶巴巴的幹什麼?」

朱沂想不出自己怎麼「凶巴巴」了?但,看若青那副委委屈屈,可憐兮兮的樣子,他也覺得自己一定很「凶巴巴」了。他歎了口氣,無可奈何的把課本翻回頭,忍耐的說:

「好吧,讓我們再從頭開始,你要仔細聽,考不上大學可不是我的事!現在,先講什麼叫排列組合……」

若青把身子移了移,勉勉強強的望著課本,一面用鋼筆在草稿紙上亂畫著。朱沂看著她那驟然陰沉的臉龐,顯得那麼悲哀,所有的生氣都跑走了。他幾乎可以斷定她仍然不會聽進去的,但他只有講下去,如果不是為了康伯伯的面子,如果不是因為若青是他看著長大的,他才不會肯給這麼毫不用功的女孩子補習呢!十七歲,還只是小女孩呢,考大學是太早了一些,這還是個躺在樹蔭下捉迷藏的年齡呢!朱沂想起第一次見到若青,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他那時剛剛考上大學,而若青還是個梳著兩條小辮子,坐在門前台階上唱:「黃包車,跑得快,上面坐個老太太……」的小娃娃,而現在,她居然也考起大學來了!時間真是個不可思議的東西。

「從十個球裏,任意取出三個來排列……」朱沂不能不提高聲音,因為若青的心思又不知道飄到哪兒去了,她的眼睛在他臉上搜尋著,仿佛在找尋新的痣似的。朱沂心中在暗暗詛咒,這麼美好的下午,如果不是為了這個鬼丫頭,他一定約美琴出去玩了。現在他卻在這兒活受罪,而美琴是不甘寂寞的,說不定又和哪個男孩子去約會了。想到這兒,他覺得渾身像爬滿小蟲子似的,從頭發到腳底都不自在。正好一眼看到若青在紙上亂塗,他不禁大聲說:

「你在鬼畫些什麼?」若青嚇得跳了起來,鋼筆掉到地下去了。她惶惑的望著朱沂,像作弊的小學生被老師抓到了,驚慌而不知所措。朱沂猛悟到自己真的太「凶巴巴」了,他掩飾的咳了聲嗽,把若青亂塗的紙拿過來,一刹那間,他呆住了。那紙上畫了一張他的速寫,雖然只是簡單的幾筆,但是太像了,尤其他那股不耐而又無可奈何的神情,竟躍然紙上。耳朵下面那顆黑痣,被畫得特別的大,但由於這顆痣,使他那嚴肅的臉顯得俏皮了許多。他驚異的發現,自己竟是個滿英俊的青年。拿著這張紙,他尷尬的看看若青,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好。若青用待罪的神情望著他,但,漸漸的,她的眼睛裏開始充滿了笑意,她的嘴巴嘲謔的抿成一條線,頰上兩個酒渦清楚的漾了出來。他感到自己也在笑,於是,他溫和的說:

「你畫得很好呀,為什麼不報考藝術系?要考什麼醫學院?你對醫學是……老實說,毫無緣分,我可以打賭你考不上,白費力而已……」「爸爸一定要我學醫嘛!」若青說,接著把頭俯近了他,低聲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已經報考了乙組,師大藝術系是第一志願。我另外填了一份甲組的志願表騙爸爸,你可不許泄漏天機喲!」朱沂看著她,大笑了起來,若青也跟著大笑了。朱沂對她擠擠眼睛說:「人小鬼大!」「哼!」若青聳聳鼻子,像個小貓。「你別在我面前托大,你能比我大幾歲?你心裏有些什麼鬼我都知道,不要看你一本正經的坐在這裏講書,你的心大概早就到沈美琴那兒去了。不過,告訴你,朱哥哥,沈美琴的男朋友起碼有一打,和別人去擠沙丁魚趕熱鬧多沒意思!而且,沈美琴和你一點都不配,要追她你應該先去學扭扭舞!別看她現在跟你很不錯,我擔保是三分鐘熱度……」「你懂得什麼?小丫頭!」朱沂打斷了她,有點驚異於這「小女孩」的話,但卻有更多的不安。「來,我們還是來講書,你說說看什麼叫排列組合?」

「不要用排列組合來嚇唬我,我將來又不要靠排列組合來吃飯!」若青說,把下巴放回到椅背上,一瞬間看起來沉靜,沉靜得有點像大人了。她靜靜的審視著他的臉說:「朱哥哥,你看過那出電影嗎?片名叫《倩影淚痕》,又叫《珍妮的畫像》。」「不,沒看過,怎麼樣?」朱沂心不在焉的問。

「那電影裏的畫家第一次看到珍妮的時候,珍妮還是個小女孩,珍妮對他說:『我繞三圈,希望你等著我長大。』她真的轉了三圈。第二次那畫家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個長成的少女了。」「嗯,怎樣?」朱沂問。他在想著美琴和她的男友。

「哦,沒有什麼。」若青說,抬起頭來,臉上有著淡淡的紅暈,眼睛裏有一抹懊惱和失望。「今天不要講了吧,我根本聽不進去!」「好吧,明天希望你能聽進去!」朱沂站起身來,收拾著書本,在這一刻,他只希望自己能生出兩個翅膀,飛到美琴身邊去。朱沂每次坐在這豪華的客廳裏,總覺得自己像件破爛家具被安置在皇宮裏似的,就是那麼說不出的不對,連手腳好像都沒地方安放。尤其美琴總像只穿花蝴蝶似的滿房間穿出穿進,那條彩花大裙子仿佛充塞在房間的每個角落,弄得他眼花撩亂。而收音機裏的熱門音樂又喧囂的鬧個不停:大鼓、小鼓、笛子、喇叭……真要命!他寧可靜靜的聽柴可夫斯基的東西,最起碼不會讓人腦子發脹。美琴的尖嗓子和音樂響成一片,他總要緊張的去分辨哪個是音樂,那個是美琴的聲音。『哦,朱沂,快快,幫我把耳環戴一下,一定趕不上看電影了!……給我一個吻,可以不可以?」美琴又在嚷了,不過那最後兩句話可並不是對他說的,那是在唱一個由英文歌Seven Lonely Days改成中文的歌。朱沂笨手笨腳的趕過去,接過那一副滴裏答拉一大串的耳環,根本就不知道該用哪一頭戴到耳朵上去,研究了半天才弄清楚,可是就沒辦法把美琴的耳垂安放到耳環的「機關」裏去,何況美琴的腦袋又沒有一秒鐘的安靜,一面讓他戴耳環,一面還在穿絲襪,那腦袋就像鐘擺似的左晃右晃。朱沂聚精會神的,好不容易瞄准了地方,才預備按「機關」,美琴的頭又蕩開了,接著,就聽到美琴的一聲尖叫:「哎喲!你想謀殺我是不是?」

城市假期 Amo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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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沂嚇了一大跳,美琴已經一只手按住弄痛了的耳朵,一只手奪過耳環,對著他歎口氣說:

「你真笨,笨得像條牛!連戴副耳環都不會,我真不知道你會幹什麼。」朱沂呐呐無言,心裏卻湧起一陣反感,男子漢大丈夫,豈是生來給人戴耳環的?在公司裏,上司稱他是「最好的年輕工程師」,可從沒有人說他笨得像條牛。論文學造詣,論藝術欣賞,他都是行家,只是,他沒學過給女人戴耳環,這就成了「不知你會幹什麼了」!

「喂,走呀!你在發什麼呆,電影趕不上唯你是問,那麼慢吞吞的!」美琴又在嚷了。朱沂驚覺的站起來,走到玄關去穿鞋子,心裏暗暗奇怪,平常自己多會說話,怎麼一到美琴面前就變得像塊木頭!只會聽她的命令,服從她的命令,像個小兵在長官面前一樣。

趕到電影院,剛好遲到一小時。朱沂記起從來和美琴看電影,就沒有一次趕上過,因為美琴永遠在最後一分鐘才決定,決定後又有那麼一大串手忙腳亂的化妝工作,等到了電影院,總是早開演不知道多久了。美琴站在電影院前面,聳聳肩,對朱沂一攤手說:「走吧,看半場多沒意思!」

「到碧潭劃船去如何?」朱沂問。

「兩個人,太單調了。哦,」美琴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叫起來:「今天是星期六,下午空軍新生社可以跳舞!走,跳舞去!」說完,不由分說就叫住一輛計程車,還沒等朱沂表示意見就鑽進了車子。朱沂坐定後說:

「你知道我根本不會跳舞……」

「不會跳,學呀!」美琴習慣性的聳聳肩,然後望著朱沂那張顯得有點不安的臉,用手拍拍他的膝頭說:「朱沂,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因為你與眾不同,看你那股嚴肅勁兒,你是我男朋友裏最正派的一個!跳舞,不會!抽煙,不會!……喝酒,不會!賭錢,不會……這麼多有趣的東西你都不會,我真不知道你生活裏還有什麼樂趣!」

「我的境界不是你能了解的。」朱沂心中想,但不敢說出來。他看看美琴那張美得迷人的臉,那對大而黑的眼睛,睫毛翹得那麼動人,厚厚的嘴唇,像蘇菲亞羅蘭充滿了性感和誘惑!「我愛她哪一點?」他自問,然後又自答,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字:「色」!除此以外,他想不出還有什麼。他注視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房子和街道,對自己生出一種模糊的鄙夷感。

空軍新生社,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樂隊正在奏一個急拍子的音樂,舞池裏一對對的男女在拉著手,一面像打擺子似的抖動,一面轉著圈子。朱沂知道這是「吉特巴」,但他認為這更像一群犯了抽筋病的人。在舞池邊上的一個茶座上坐下,要了兩杯茶,美琴已迫不及待的問他:

「怎麼,跳吧?」「饒了我吧,這玩意兒看了就頭昏!」

「你真差勁透了!……」美琴嚷著說,但,立即,她發現了另一個目標,揮著手大叫著:「啊,小周,你們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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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穿著類似的花香港衫窄褲子的青年旁若無人的跑了過來,叫囂的叫著美琴,其中一個瘦高個子,嘴裏嚼著口香糖的一把就握住了美琴的肩膀,狠狠的捏了一下,美琴痛得叫了起來,那青年得意的咧著嘴笑了,一面低聲說:

「好家夥,我找你三次都沒找到,又有了新男朋友了?就是那個傻裏呱唧的木瓜嗎?你的眼光真越來越高級了,當心我找你算帳!」「呸!你敢!」美琴雙手叉腰,對他揚了一下頭,姿態美妙已極。音樂已經換了一個,聽起來倒很像那些「熱門音樂」,那青年拉住了美琴說:「扭扭舞!來吧!」說完,拖著她就往舞池去。美琴回過頭看了朱沂一眼,似乎有點抱歉,對朱沂笑笑,揚了揚手,朱沂也勉強的笑了一下,望著他們走進舞池。帶著幾分好奇,他研究著這種風靡一時的舞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看了半天,覺得就像在蹂滅香煙頭似的,用腳尖在地下一個勁兒轉,然後讓屁股左右扭動罷了,朱沂實在看不出這有什麼意思,但看美琴卻跳得那麼起勁,笑得那麼高興。「我不能了解。」他想,於是,他忽然想起那天若青講的話:

「沈美琴和你一點都不配,要追她你應該先去學扭扭舞!」

若青雖然只是個小女孩,但卻還頗具觀察力。朱沂突然感到自己像個被遺棄者,孤零零的坐在這兒。「這不是我的世界,」他想:「美琴也不屬於我的天地,我應該回到書本裏去。」

站起身來,他一聲不響的穿出了人群,悄悄的走了。出了空軍新生社的大門,聽不到那嘈雜的音樂聲,又看到陽光普照的路面,和新生南路路邊的兩排柏樹,他覺得身心一爽,仿佛擺脫了許多的羈絆,沿著新生南路,他安步當車的向前走,只是想享受一下那明朗的太陽和柔和的微風。他想起小周那種「派頭」,突然有幾百種感慨。「今日的青年分作兩類,」他想:「一類就像小周那種,不問世事,沒有志向,只知享樂和混日子,這只好叫做醉生夢死的渾渾噩噩派。另一類是讀了一點書,就自以為了不起,不滿現狀,攻擊社會及老一輩的人,覺得國家對不起他,崇拜歐美的一切,這種應該叫自大驕狂派。我們這一輩的青年,生在苦難的時代,長成在戰亂之中,應該都磨練成一些不折不撓的英才,可是,事實並不然,這是社會的責任?國家的責任?還是教育的責任?」朱沂邊走邊想,忽然,他發現自己信步行來,竟停在康家的門口。「怎麼會走到這兒來了?」他對自己搖搖頭。大學入學考試早已過去,若青已經不補習了。「去看看若青也好,這小女孩屬於另外一種,純潔得像張白紙,最起碼,她可以使我獲得安寧。」他停住,對自己微笑了一下,伸手去按門鈴。

朱沂握著那張大專放榜的名單,覺得出自己考大學時還緊張,好不容易才找到師大藝術系,老天!這小丫頭居然取上了!他長長吐了口氣,一個暑假的補習功課,總算沒有白費。接著,他不禁微笑了,他仿佛看到了若青那副得意的樣子,可是,康伯伯呢,他還以為女兒報考的是甲組呢!「父母要幹涉兒女的興趣和志願真是最笨的事。」他想。從椅子裏站起來,本想馬上到若青那兒去道聲喜,繼而一想,她家裏今天一定充滿了道喜的人,自己何必去湊熱鬧?於是,他照舊到公司去上班。下午,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他握起了聽筒:「我是朱沂,請問是哪一位?」

「朱哥哥,你看到報沒有?」若青的聲音傳了過來。

「喔,恭喜恭喜,當然看到了!」

「你怎麼不到我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