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默,你別傻了!」遲小牧哈哈大笑地說,「現在不是我們背叛了信仰,而是信仰欺騙了我們。曾幾何時,年輕女性因為有性經驗而羞恥,如今的女孩卻因為缺乏性經驗而害臊。時代變了,信仰值幾個錢?」
我被遲小牧的話震呆了,我覺得遲小牧太可憐了,他連心靈的莊園都丟掉了,讓欲火燒得精光,他連精神家園都沒有了,只剩下肉欲的發泄和垂死的浪漫。
我告別了叔叔和北辛店,遲小牧開著車,我們向北灘頭我姥娘家進發。北辛店與北灘頭之間只有三十多裏路,過去只有一條土路,小時候,我從奶奶家去姥娘家都是走這條土路,那時候,土路兩邊除了梨園,就是桃園,現在已經修成了柏油馬路,梨園和桃園都成了房子。過小清河大橋時,我又驚呆了,小清河好像幹了好多年了,河道裏長滿了雜草。我小的時候過這條河要用一條大木船輪渡,河裏面穿梭往來的全是汽艇,汽艇後面還拖著十幾條大木船,那場面很是壯觀。
我的遊泳就是在這條河裏學會的,那時候經常橫渡到對岸叫壩子的地方偷桃,有時候也爬到汽艇拖的大木船上去偷西瓜。我母親說,她小時候,這小清河裏清得可以望見大鯉魚。唉,我這次回鄉,奶奶家門前的溪水幹了,姥娘家村頭的小清河也幹涸了,終於,這兩條幹涸的河流化作我兩行澀淚滔滔而下。人生最大的精神痛苦莫過於尋找家園卻感到無家可歸,尋求安定卻到處漂泊。
我讓遲小牧把車停下,我們下車漫步在河堤上,雖無河水奔流,卻有草甸芳香,我們深吸著清新空氣,好不愜意!
我給遲小牧講著小清河的曆史,仿佛耳邊汽笛長鳴。人生的遺憾恰恰就是一種有限了。人們除了在有限中期望無限,在過程中期盼永恒,使有限的過程顯示出一種無限的意義,還能期盼什麼呢?
舅舅家的日子明顯不如叔叔家過得好,舅舅為人耿直,萬事不求人,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求人如吞三尺劍。房子還是那間老房子,只是院子裏的大棗樹沒有了。
「大棗樹太老了,砍了。」舅舅用蒼老的聲音說。
我記得那大棗樹的樹幹兩個人才能抱過來,是弧形的,很好往上爬。樹葉覆蓋了整個院子,一到雨後,滿院子的紅棗,讓人看了就興奮。
小時候,我和我姥娘就住在老屋裏。老屋是露著房梁的。有一天早上,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我姥娘在飯屋裏做飯,不停地拉著風匣,我躺在床上睡懶覺,我雖然閉著眼睛,但清清楚楚記得自己是醒著的,後來一睜眼身子就動不了了,難受得很,只見房梁上坐著一個「小人」沖著我直笑,還對我比比畫畫的,我既動不了,也說不出話,但心裏清清楚楚的,我拼命掙紮,越掙紮,那「小人」越笑,我急壞了!
這時候,院子裏傳來了我姥娘喚雞的叫聲,並且推門進了屋,那「小人」突然不見了,我的身子也能動了,我一撲棱坐了起來,對姥娘說剛才發生的事,我姥娘說,你碰上「狐仙兒」了。
後來,我跟母親也提及此事,母親說,她小時候也在屋裏遇見過這事兒。我對遲小牧說起此事時,他一點兒也不相信。
舅舅家門前原來是一片菜地,姥爺的墳就在那兒,就像從未見過爺爺一樣,我也從未見過姥爺,不過,後來村裏要在那片菜地裏蓋小學,姥娘只好給姥爺遷墳,墳挖開以後,姥娘將姥爺的屍骨一塊塊地撿放在一塊藍布上,我就站在旁邊,姥爺的頭骨上一顆牙也不少,這是我見過姥爺的第一面,也是最後一面,姥爺的墳就遷到了小清河的邊上。後來姥娘與他合葬在一起了。
北灘頭的一切我太熟悉了,我無法停止懷舊。我和舅舅跪在姥爺和姥娘的墳前沉默不語。舅舅點著兩支煙,又倒了兩盅酒放在墳前,低低地說:「爹、娘,你們的外孫子來看你們來了。」舅舅的話音剛落,我的眼淚就已經模糊了雙眼。我默默地磕了三個頭,渴望兩位老人靈魂安息。
我對生死的認識就是從北灘頭開始的,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一天中午,我和夥伴建國、東升去打豬草,我們橫渡過小清河,偷吃了一頓梨,然後又橫渡回來,將籃子打滿豬草,高高興興地往回走。
快到東升家裏時,就見東升家的院內院外圍滿了人,哭聲一片。東升知道家裏出事了,拔腿就往院子裏跑。我和建國也緊跟在後面,跑到院子裏,看見兩條板凳搭了一塊門板,東升的父親一動不動地躺在門板上,臉色蠟黃。東升的母親悲痛欲絕。建國的母親在一邊安慰。我聽旁邊的人說,東升的父親中午正喝著酒突然就死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死人,害怕得不得了。不可思議得不得了,那時想,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說不動就不動了呢?我好幾天都吃不下東西,而且不敢出院子,還是建國天天來陪我,才慢慢地好起來。
從那以後,目睹了數十次生生死死,仿佛也麻木了,生死不過是個輪回,生不帶走,死不帶去。單位同事的父親母親死了,去出個殯;單位的老同志病故了也去出個殯,連東州市前任市長在美國出車禍死了,我和同事還一起布置過靈堂。然而,真正觸動我靈魂的死是張國昌的死,他的死讓我對生有了更深刻的思考。
生的最終意義就是將來對死要有個交代。交代好了名垂青史,交代不好遺臭萬年。最起碼要在人們的記憶中留下點美好的回憶,就像我奶奶和我姥娘,無論我走到哪裏,無論我長到多大,心一靜下來眼前就閃過她們慈祥的笑容。
張國昌對我也是有過好的記憶的,因為畢竟他對我有知遇之恩,但他對於老百姓卻不好交代,他只有以死謝罪,死了人們還不依不饒,還要寫小說、寫報告文學、寫紀實文章來罵他,還要拍電視劇來警示後人。這樣的死讓活著的親人無比痛心。
離開舅舅家,我和遲小牧都有些感慨,遲小牧不像來時那麼活躍了。
「小牧,是不是累著了?」我笑著問。
「不是,我是想我媽了。」
我一聽笑了,心想,出來才幾天,這不像一個快到中年的人說的話。過了德州,看到了一片棉花地,遲小牧把車停下。
「老鄉,哪兒能買到新棉花?」遲小牧搖下車窗問。
「那兒的棉花都是新棉花。」老鄉指了指棉花地邊上的一趟平房說。
我和遲小牧走過去,原來這趟平房是一個小型棉花加工廠。
「小牧,買棉花幹什麼?」我不解地問。
「我媽一直讓我給她買點新棉花給我爸做棉襖用,我一直沒當回事。」
「買一件新棉襖不就得了。」我笑著說。
「我爸不喜歡穿買的棉襖,就喜歡我媽做的棉襖,我爸說穿上舒服。」
19、傍大款
回到東州以後,市政府辦公廳秘書一處值班室給我打電話,說省紀委的人一直在找我。「什麼事?」我有些緊張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