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在普陀區,你們上海人叫「下只角」對吧!」梅麗呵呵一笑「那邊房子比市中心大點,而且我公公在那裏找到一個活,我女兒正好可以送到保育院。」
梅麗一家是江蘇昆山人,家裏條件還可以,她丈夫老陳今年和她一塊考進了華師大哲學系,兩口子還拿著原單位工資,應該說滿寬裕的,但是他們有兩個孩子,因為文、史、哲專業有很多課程是交叉一塊上的,有時實在騰不出人,所以只能把老家父母喊過來,這樣老的小的都能看顧到,他公公閑不住找了個街道掃地的活貼補家裏,大女兒送到保育院以後,婆婆帶個小孫子做家務也能看得過來。
聽到是普陀區,盧秀貞也就不多問了,她是住慣老城廂,房子逼仄也認了,接地氣啊!講難聽點,早上不聽到竹刷子刮馬桶的聲音她還渾身難受,就算以後交易房子也只會在南市、黃浦、盧灣找,連虹口她都嫌遠。小心側身讓過長條凳坐在汪順穎床上,拿出上午的筆記翻了翻,正好甘瓊婷坐在她對面,「婷婷,還在寫小說哪!早上丁老師的話聽進伐!」
「我進大學就是為了當作家的,再說你們這些姐姐以後都是教師隊伍的生力軍,少我一個不少的呀!」小姑娘一門心思在小說上,是頭也不抬筆也不停,甘瓊婷是班上為數不多77級應屆生考進來的,早上唐宋課上,丁老師問到她考大學進來理想是什麼?她回答說想當作家,丁老師沉吟了一會說出「大學是不培養作家的,我們學校的目標是培養合格的中學教師」這句話,當時明顯看出她打蔫了,沒想到這麼快又活力十足。
「有志氣!努力努力!我可是等著在小說月報上看到你的大名啊!」譚琳琳踩著凳子爬到上鋪拿了本書下來擠在甘瓊婷旁邊看起來「哎!天天吃飯啥時能來點面啊!」她是西北人,現在的食堂一般早上就是稀飯、鹹菜、饅頭,中午就是一勺飯一勺菜,晚上也就是多個饅頭選擇,吃面條算是改善了,把她饞的想起面條就流口水。
等梅麗吃完飯收拾了一下就把小寶抱走送到他爸爸那裏,孩子再懂事畢竟太小還是有些鬧騰,在寢室裏看書的都是沒在圖書館搶到位置的人,打擾到別人學習就不該了。
從開學到現在十幾天了,77級的學生們早就進入了狀態,這個年代的大學生這麼說吧!普遍有一種「知識饑渴症」,能考上大學的人都是在文化斷層的年代裏堅持學習的群體組成的,年齡差距大,社會身份也天差地別,有人們認為「沒必要參加高考的人」——國營企業的在職職工、應屆生比較少班上一共就兩個、還有就是像盧秀貞這種知青,什麼行業都有、以前種地的也算一類、營級部隊下來的轉業人員……
在這些學生身上普遍看見一種壓抑已久的學習沖動存在,拿起很多人自擬的作息表,「早上五點半圍著校園跑步,上午7點半、中午十二點半、傍晚六點半進圖書館,晚上十二點准時睡覺雲雲字樣」再加上現在物質也比較匱乏,油、布、日用品很多都要憑票供應,學校現在是不發補助的(80年代才有),好在像盧秀貞、汪順穎這些有原單位的都還領著工資,對!政策就是這樣,上大學的,原單位照發工資。其他人就是靠助學金,現在的標准是一個月18.5,吃飯是肯定夠,還能省下點錢買日用品和書。
經濟一旦有保障了,剩下的就是對知識的渴望,尤其是知/青下鄉那麼多年,以往聽天由命,前途都掌握在階/級、身份觀念和領導手中,現在竟然能夠憑讀書改變了處境,生活有了盼頭,所有人都有積極向上自信學習的心態,學習起來那是自虐式的,盧秀貞寢室山東來的匡美蘭28歲,以前學的是俄語,為了盡快趕上大家的英語水平,除了每天早上一早去宿舍樓旁邊的林子晨讀,還在飯票背面寫上今天要背的英語單詞,如果到吃飯時還沒有背出來,她就會餓著自己這頓飯不吃。河北人吳非看穿著打扮就知道家裏條件不好,那學習起來是更不要命了,基本晚上2點前在寢室是看不著她的,她的夢想就是在期末考試拿到獎學金,有70元哪!
下午還有美學課和古代漢語,階梯教室坐的滿滿當當,恢複考試的突然讓學校的硬件設施一下沒法跟上,不止是教室的座位不夠,每次食堂開飯總有很多同學只能端著飯盒站著吃或者拿回宿舍,宿舍是有座位,但空間有限,在那吃飯,有同學就沒法學習,去圖書館也是一樣,此謂「二搶」。
大家基本都是3個人坐兩個座位,上課鈴雖然還沒響,但是教室裏無人喧嘩,大家都攤開筆記本等著老師上台,美學老師姓趙,是文/革前複旦的教授,留美學者,除開他上課時內容的深入淺出,老師的風度也讓人傾倒。一進門,趙老師在門口就先沖大家點頭微笑,走路風姿翩翩,很有名流風範,趙老師講課大多不用講印稿,當然這時候課本大多是油印的,有的課程根本沒有教科書,再加上美學在中國是方興未艾,所以大家上課都不停地在做筆記,今天講的是朗格以幻想為基礎在不同的藝術中顯出的差異,趙老師低沉的聲音在教室回響,同學們聽得如癡如醉,有時候盧秀貞想現在的學習氛圍這麼好,除了學生的因素老師也是非常特殊的一個群體。
這些老師很少有在wen ge中沒受過沖擊的,終於有了機會上講台,他們比學生還激動,師資力量因為曆史原因的缺失造成現在授課的很大一部分老師年齡都很大了,正是這些老教授們真正地身體力行貫徹了那句「燃燒自己,照亮別人」。
除了課業上的埋頭奮進,這些天之驕子更是緊跟時事。78年召開了全國科學大會,《人民日報》第一版刊載了deng xiao ping的講話文件,這成為了77級入學後第一次廣泛討論的命題內容,「科學技術是生產力」這句話也成為中文系舉辦的第一個征文競賽題目,相對於理科學生的務實,文科專業的同學則個性張揚許多,辯論會、朗誦會層出不窮,班長徐明還從匯總的征文裏挑選出優秀的文章在學校廣播、投稿到報刊雜志,把熱度進一步擴大到了整個學校,老師們也都紛紛支持,並給予點評,整個三月走到哪裏都能聽到「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還是「工人階級有一只又/紅又/專的知識分子隊伍」這樣的話。
當盧家的大學生們在學校裏過的充實又有激情時,盧秀華誰也沒驚動地偷偷提前出了獄。
35鴻鵠之志
盧秀華敲了敲眼前的門,很快門就從裏面打開「出來啦!我算著差不多了,進來吧!」金水根看樣子剛睡醒。
「起這麼晚,昨天難道去做賊骨頭啦!」環顧屋子也就12平米,家具有限,進了門裏面一目了然。
「被你揭穿了,剛從陝西回來沒幾天,怎麼樣!考慮清楚了,家裏要不要告訴一下。」搓搓臉,金水根看著他,在勞改裏時盧秀華有時會擔心出來的生計問題,一開始不是很熟,金水根自然不好講得太深,在裏面他孤家寡人一個自然沒有親戚寄包裹,有意思地是盧秀華接到家裏遞進來的東西後竟然不好意思吃獨食,當時他覺得很好笑,還有這麼單蠢的人,可三年下來盧秀華還一如既往就不由地他不感動了,覺得這個人講義氣,值得信任。後來他看快出來了,就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了盧秀華,讓他考慮好了就到家裏來,可以的話就一塊闖闖。
「可以,我現在要准備點什麼麼?」盧秀華躺倒在床上看著天花板。
「真決定了,我跟你講,這個搞不好命都沒有的,我無牽無掛,你家裏又不是混不下去。」
「你不曉得,我兩個姐姐還有阿嫂都是大學生了,我大哥現在在黑龍江廠裏也是幹部,混不出樣子我不會回去的。」盧秀華語氣淡淡,話裏的意思卻不容置喙。
「行,跟安仔講好的時間還有三月不到,你這兩天跟我再去趟河南,然後我們就啟程去廣州。真的不跟家裏人說聲?」既然下定了決心,金水根也不會勸他,男人嘛!沒有點血性出不了頭!
「不用了,要是真失敗了,我父母還有我阿哥阿姐照顧,成功了到時寄信回來就行!你去那邊收東西本錢還夠麼?我手裏還有存的你拿去吧!」
「行!算你入份子!」
8月中旬,盧秀華和金水根帶著從陝西收來的六個體積很小的青銅編鐘還有一些袁大頭踏上了獄友安仔的故鄉東莞。
接下來的兩個多月,盧秀華和金水根就跟著安仔天天在水庫裏遊泳,來遊泳的人非常多,安仔說這些人都是准備督卒的,算是卒友。
體能訓練是每天必備的,接下來就是選擇路線,從已經成功的卒友留下的手繪地圖看,督卒一般有三種方式:走路、泅渡、坐船。
第一種方式60年代可行,坐船手劃需要十八個小時左右,成功後可以從九龍入境,不過那裏臨岸就是哨崗目標太大,那麼只有泅渡。
泅渡按照路線又可以分為中線、西線和東線。中線那裏是陸路,在沙頭角一帶全是鐵絲網防護,那裏的鐵絲網很特別,都是朝裏翻著像蛋卷一樣,網很高,就算翻過去躲過了探照燈,還有邊防軍和狼狗,這條路線有很多知/青手繪傳下的躲避崗哨和狼狗的地圖;
西線是一般督卒的首選路線,在蛇口的紅樹林這裏下水,從深圳灣開始遊,如果沒有遇見哨崗吃不到槍子那麼一個多小時可以遊到新界西北部的元朗,但是你必須保證你的方向始終是對的,不然很可能遊到岸才發現是台/灣,如果路線都正確了,那麼最後經過蠔田就可以上岸。(岸邊齊腰深的爛泥裏全是生蠔殼,鋒利無比,踩過去灑下熱血腳筋不斷就是成功)
東線相比前面兩條路線防守是最松的,但是這條路線海浪最大,據可靠消息稱這裏有海鯊出沒,只要你技術夠好,夠好膽,上岸不遠就是新界的鹿頸,到了那裏就算被差館收押,只要你能聯系上香港的親人,就可以登記領取香港合法證件,需要的代價可能只是付出一百元茶資給幫辦。
夏天是遊水的好時節,邊防看的緊,這個季節敢於督卒的人十有八九是有去無回的,這也是安仔他們選擇十一月初下水的原因,一行五個人,還有兩人是安仔的堂兄弟,家裏已經有親戚72年的時候就過了海了。先到了惠陽,選好地方一行人就貓在路邊的樹叢裏等待夜幕的降臨,等天黑了,也不用特意辨認什麼方向,朝著香港打光來的燈光先翻山,五個人沉默著在黑夜中攀爬,行進中只聞沉重的呼吸聲,山裏還是比較安全的,等到了淩晨時分,實在受不住了,才在原地吃點幹糧休息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