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天倫不能多想了,眼前這個騎驢的女人如果真的是拍花子,該想辦法把這個小女孩兒救下來。可是……沒有可是,這個騎驢的女人不是拍花子又是什麼呢?是小女孩兒的母親?絕對不可能!有哪個母親自己騎著驢,讓這麼小的女兒踉踉蹌蹌地在後面跟著跑呢?即便是後娘,也不會這麼狠心。
陳天倫認定他遇上拍花子了,他必須盡快將這個小女孩兒解救出來。他趕著的馬車現在是跟騎驢女人平行向前的,到了前面的路口他就該拐向一條回城的路了,到那時候就要與騎驢女人分道揚鑣,越離越遠了。他抖動馬韁繩,揮動鞭梢兒,催促著馬車加快前行。駕車的小騍馬甩起四蹄,土路上立刻揚起一片煙塵。
他提前趕到了路口,停下馬車,抱著鞭子跳下車轅。他大步流星地穿過田野,朝騎驢女人走的那條田間小路迎過去。騎驢女人看見了他,掉轉了驢頭朝相反的方向走。這一下露了餡,騎驢女人肯定是拍花子無疑。陳天倫撒開腿追了過去,邊追邊喊叫著:「站住……你給我站住……」
騎驢女人不再那麼優哉遊哉地騎在驢屁股上了,也顧不得「嚴絲合縫」了,俯身騎在驢背上,使勁拍打著驢屁股,催著驢向前奔逃著。
那個小女孩兒跟著她跑了幾步,便跌倒了。陳天倫追上來,把小女孩兒抱起來。
小女孩兒果然中了迷幻藥,兩只眼睛迷迷瞪瞪的,驚恐萬分地看著陳天倫。
陳天倫搖晃著小女孩兒,急著問:「你叫什麼?你是誰家的孩子?」
小女孩兒瞪著失神的眼睛看著陳天倫,一句話也不說。
陳天倫抬頭朝騎驢女人逃走的方向看了看,騎驢女人已經無影無蹤了。
陳天倫無奈,抱著小女孩兒走到自己的馬車前,將小女孩兒放在車上坐好,揚起鞭子朝城裏的方向趕去。
漕運碼頭上開始熱鬧起來,山東、河南的漕船已經於三月一日之前抵通。開漕在即,倉場總督衙門東科西科漕科詳科印科堂房火房筆帖式經承門吏,坐糧廳三班六役八科六十四巡社七十二行,以及五閘二壩十三倉都緊張忙碌起來。
鐵麟正為甘戎丟失了蘭兒急得坐臥不寧,突然曹升進來說坐糧廳金大人和許大人來了。鐵麟吩咐讓在大堂等候,孫嬤嬤連忙送過來官服,為他換上。
由於都穿著官服,按大清規矩,坐糧廳廳丞金簡和許良年便向鐵麟行跪拜之禮。禮畢,鐵麟吩咐遞茶讓座,雙方客套一番,便分賓主坐下。
鐵麟原以為金簡和許良年是為甘戎丟失蘭兒來的,雖說此事他沒有通知坐糧廳,可是倉場總督衙門已經鬧得天翻地覆,通州城都快掘地三尺了,坐糧廳能不知道嗎?坐糧廳知道了,能袖手旁觀嗎?鐵麟實在不願意坐糧廳插手,心裏盤算著該如何輕描淡寫地遮掩過去,該如何婉言謝絕他們的效忠效力。沒想到,兩位廳丞卻沒有提及此事。他們是來向他稟報公事的,金簡一招手,一名跟隨而來的書辦便將一大摞賬簿清單擺在了鐵麟面前。
金簡謙卑地說:「這是河南山東兩省的漕幫呈送上來的明細賬單,請大人過目。」
鐵麟看著那足有一尺厚的賬單,盯著金簡問了一句:「這些都是些什麼賬目?」
金簡一時有點兒發毛,說實在的這些賬目他是從來不看的。滿正漢副,按說他是坐糧廳的正廳丞,可是他從來是圖省心,怕麻煩,坐糧廳的大小事務,他都交給漢廳丞許良年處理。鐵麟看著他,他忙轉過頭示意許良年向總督大人稟報。
許良年是個慢性子,他明知道金簡在用眼睛示意他,卻不慌不忙,耷拉著眼皮沉吟起來,似乎是思索著該不該開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吞吞地說:「向大人您稟報,河南直隸通州所幫船二十只,天津所幫船十七只,山東德州衛左幫船二十四只,任城衛幫船四十三只,平山前幫船四十三只,平山後幫船四十三只,臨清衛河南前幫船二十九只,臨清衛河南後幫船五十七只,江南徐州衛河南前幫船四十八只,江南徐州衛河南後幫船四十七只,共計漕船三百七十一只。所運漕糧正兌米十四萬六千七百零九石,其中正米十一萬五千六百九十八石,耗米三萬一千零一十石;改兌米六萬五千七百八十石,其中正米五萬六千二百二十二石,耗米九千五百五十七石,正兌改兌總計二十一萬二千四百八十九石。輕齎銀九千三百一十兩,易米折銀一千五百一十二兩,總計銀一萬零八百二十二兩。船上還有行糧月糧九萬九千八百六十四石,折色行糧月糧銀三萬三千四百兩,貼役路費銀八萬八千五百六十兩,進倉腳銀二萬三千六百三十兩,蘆席銀六千七百八十兩,松板銀七千八百二十兩,楞木銀三千四百五十兩,備料銀七千八百兩,淺船銀四千五百兩,總計銀三十五萬一千八百兩。另外隨船還有土宜總共……」
許良年沒完沒了細水長流地說著,鐵麟早就聽得不耐煩了。想不到這個煙不出火不進寡言少語的蔫神卻是如此心中有數,好像他肚子裏就裝著賬本,嘴巴就是一只算盤。如此枯燥繁雜的賬目,他居然能一筆一筆絲毫不差地報出來。這還只是河南的賬目,還有山東的,江南的,浙江的,江西的,湖北的,湖南的,全漕一百零八幫,六千二百九十六只漕船,所載漕糧銀兩,他都能倒背如流嗎?果真如此,他可真是個天才,不愧是吃漕糧這碗飯的。大清鴻運,皇上聖明,人才濟濟,真是什麼樣的人才都有。
相比之下,金簡卻傻子似的看著許良年的精彩表演。這個鑲黃旗出身的貴族子弟顯然是養尊處優慣了,腦滿腸肥,本來就長得胖,胖得成了一堆成不了形的肉,再加上他呆呆愣愣的大肉頭,更像個堆積得癱軟的泥胎。鐵麟等一些胸懷宏圖大志的宗室精英,早就意識到了漢族官員的精明強幹和滿族官員的墮落蛻化,金簡和許良年對比得更加強烈了。如果把這兩個人放在金鑾寶殿上比較一下,不知道聖上該做何感想。
鐵麟揮了揮手,制止住了許良年的稟報,真誠地說:「本官初任倉場總督,人地兩生,漕務不熟,還是請二位大人分心吧,這些具體的事務你們就按規矩辦吧。」
聽了鐵麟這句話,金簡沉不住氣地咧開大嘴笑了。其實,這正是他們給鐵麟設計的一套迷魂陣。許良年一陣呼風喚雨,雖說來的不是疾風暴雨,可也是雲山霧罩,讓鐵麟聽得腦袋發脹。鐵麟交代讓他們按規矩辦理,這正是他們所要的一句話。有了這句話,這漕運碼頭仍然可以由他們兩人的四只手遮雲蓋日。鐵麟嘛,知趣的您圖個清閑,到時候什麼好處都少不了你的;不知趣呢,恐怕在這碼頭上沒插進腳就得坐著轎子滾蛋。
許良年沒有理會金簡的得意,他可不像金簡想得那麼簡單,更沒有金簡那麼樂觀。不知道為什麼,自從他一見到鐵麟那天起,心裏就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畏懼,甚至是恐懼。他在鐵麟面前說的每一句話,都掂了又掂,生怕言多語失,有什麼閃誤。
金簡不管他那一套,他向來看不起許良年這像耗子一樣的膽子,像娘們一樣的■嗦。他又朝站在他身後的書辦招了招手,書辦上前將兩個桑皮包兒放在了鐵麟面前。
鐵麟問:「這是什麼?」
金簡說:「您不是吩咐讓我們按漕運的規矩辦嗎?漕船靠岸之前,都要先進獻『小包米』,讓東西衙門嘗嘗鮮,也算是親自驗收一下吧。」
金簡所說的東西衙門,指的是倉場總督衙門和坐糧廳衙門。由於兩個衙門緊挨著,東邊是倉場總督衙門,便稱東衙門;西邊是坐糧廳衙門,便稱西衙門。
鐵麟將桑皮包打開,這是一包上好的大米,有一斤多重。鐵麟用手指扒拉著米粒查看著,粒粒飽滿,晶瑩玉潤,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清香。
金簡又看了一眼許良年,臉上更露出得意之色。
許良年沒有理睬他,他討厭金簡的淺薄,這種淺薄早晚會誤了大事。
鐵麟問:「這是軍糧嗎?」
金簡說:「這是從軍糧裏挑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