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說,我不相信。」存扣張大了眼睛。
「我不哄你,」保國朝巷子兩頭看看,悄聲說,「你哥昨天把你月紅姐關在家裏的吧,你曉得他們在做啥?」
「他倆藏……藏……不告訴你!」
「我告訴你,他倆在逑交易(腳注:方言:男女發生肉體關系。)呢。」
「什麼逑交易,我不懂。」
「逑交易你都不懂,傻蛋。」保國湊在存扣耳朵邊說,「狗受窩你總看過吧,你哥昨天就是和月紅躲在家裏受窩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存扣尖聲喊起來了,嚇了保國一跳,趕緊朝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對存扣擠擠眉眼,說:「相信不相信等他們再關門你就偷偷去看,——可好玩了!」打著哈哈走了。
第一章 顧莊(上)(12)
第一章 顧莊(上)(13)
「存扣,上哪兒呢!」存扣驀一驚,收住步,慢吞吞踅進哥鋪子裏,撥弄著紙盒裏的雜雜拉拉的修理配件。抬頭瞅他哥,眼神兒怪怪的。哥就罵他:「你瞧你,眼屎巴拉的,鞋子都不穿,等會兒月紅姐要來了看她不說你!」「不要她問!」存扣突然叫起來,驚得他哥撩起了眉毛,「怎的啦,哪惹你了!」「就有人惹我,煩!」存扣昂著小腦袋看著哥,像只發怒的獅毛狗,倒把他哥逗樂了:「這小子,沒來由的……」不睬他了,兀自低頭焊他的接頭,存扣卻推推他的膀子,說:「哎,你說月紅姐要來?」「昨天她不是說了嘛。」「啥時來?」「快了,」哥看一眼鐘,「喲,快十點了,早該來了。」又回過頭盯著存扣,「咦,你問這個幹什麼?」存扣說:「我不想煮飯,你叫月紅姐煮,我要去玩。」哥說:「噢?上哪兒玩啊?」「我上河西,那兒滾果的人多。——東連他們也去的。」「好啊去玩吧去玩吧,」哥爽氣地對他說,「你月紅姐來了摘幾條絲瓜下面吃。」拉開抽屜,拎出一張五角的,「喏,去買果吧,老書(輸)記!」「你才是書(輸)記!」存扣接過錢,腳一鉤,套上他哥的大拖鞋就跑,把他哥的喊聲扔在了後面。
存扣在弄巷裏三繞兩拐上了街。他心裏有些激動,倒不是因為兜裏揣著哥給的五角錢。這五角錢可以讓他廝殺老半天的,廝殺的結果可能是大有斬獲,也可能是铩羽而歸。他贏過的,贏過一口袋紅紅綠綠胖胖瘦瘦的果子,往家走時他一路蹦跳著,果子們在兜裏你沖它搡,擠出沙拉沙拉一派嘈雜,讓存扣聽得心醉神迷,飄飄欲仙;他也輸過,輸得口袋朝天,一顆不剩,他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怔忡著,眼睜睜看別人熱火朝天地沖殺、丟失和收複。「先贏後輸,輸得眼淚咕咕,拍拍屁股好走路。」他被晾在邊上,無人理會,只得無奈地轉身,退出,瞅著自己的腳尖一步步往家蹭,一種悲壯的情緒雲一樣裹住了他。孩子們都愛賭,銅板、白果、玻璃球、糖紙、香煙紙、火柴殼等許多他們自認為有價值的物事既是賭具,又是「賭資」。這些稀奇古怪、五花八門的賭博既要鬥力又要技巧更要鬥心機,一點也不亞於成人的撲克、麻將、紙牌和牌九。事實上他們的賭博正是模擬著和演繹著成人世界的遊戲和爭戰。這林林總總因地制宜隨意發明的賭博遊戲有些類似於體育項目,讓幼小的心靈不斷地經受競爭中成敗的沖激和磨礪,可以鍛煉孩子的身體和心智,可以豐富童年生活。這樣的賭,讓孩子們沉溺其中,樂此不疲。一代又一代,莫不如此。
第一章 顧莊(上)(14)
而今天,存扣並不想用哥這五角錢買來一場酣烈的廝殺。去河西玩滾果只是他的托詞,他另有所圖。他的心「怦怦」直跳,為自己在店裏突然萌生的計劃感到昂奮,同時伴隨著莫名的不安和心慌。有一種忑忐中的期盼。這種感覺他從來沒有經驗過。他明白地預感到今天他將能窺到人世間一件大事情。九歲的存扣走在明晃晃的太陽下,面對他自我設計但已無法逆轉的行動竟有些茫然了。是的,無法逆轉。情緒的河流波濤洶湧,如同來自上遊的一只木船,順水飄流——他已無法控制自己。
他在炸油條的攤子上花一角錢買了兩根油條,然後每根一撕為二,一點一點很文氣地咬,極其認真地咀嚼,慢慢咽下去。這是他的老伎倆了,為的是把享受的時間更延長些。可現在的他真的既不餓也不饞,他借咀嚼來打發時間和平抑情緒,正如大人在非常時刻喜歡點上顆香煙一樣。等兩根油條全都下了肚,一條街也差不多走到了盡頭,他把兩只油手在頭發上使勁擦擦,然後毅然決然掉轉腳步往回走去。
存扣像一只輕靈的狸貓左彎右拐很快閃了回來。巷子裏沒人,莊戶人弄晌午飯的時候了。哥維修店的門板上起來了,這是存扣判斷之中的。他轉向院門,籬門緊閉,他撐著身子一縮便進了院子,躡手躡腳往西房窗下摸去,室內傳出熟悉的聲響使他突地打起冷噤來了,熱擺子似的,咬牙切齒,頭撥浪鼓似的搖,無法抑制。他跨到窗下背倚著牆坐下,大口喘氣,在月紅咿咿呀呀的最緊的時候站起身,踮腳在窗戶下框與牆體之間的些微豁縫裏往裏瞅。他一眼就看到他哥油光水淋的後背和奮力前拱的屁股,月紅朝裏趴在床沿上……存扣忽地咕嘟咽下一大口口水,在他哥低吼著急拱了十幾下趴疊在月紅背上死了似的不動時,輕快地幾個貓步潛到籬門邊,泥鰍似的閃了出去。
存扣出了門沒命似的往北河浜跑去,他心中像鬱積一團燒著的火球,頭腦混沌著,如一只受了驚的小獸,一路狂竄,攆著幾只大鵝擰著方屁股慌不擇路‧進了一家人的院子,而那些在灰堆裏覓食的雞婆們則咯咯咯撲騰著翅膀飛上了牆頭和* 豬圈,有一只居然落在高高的泡桐樹杈上,雞毛亂飄,慌亂中遺下了青綠的稀屎。狗們隨即聞風而動,紛紛竄出來汪汪狂吠,一聲接一聲沒命地炫耀著破嗓子。安靜的小巷裏一時間被畜生們攪得空氣都震顫起來。
第一章 顧莊(上)(15)
二
保連的媽媽巧英上吊死了。存扣聽到這話時真是有點呆住了,就在昨天他和進財在東橋上扳蝦罾時還見過她呢,挎著一個蓋著青布的竹籃兒,笑眯眯問他「你媽哪天回呀」。好好的人怎麼今天就死了呢,而且是尋死。可這是真的。早上存扣上街買豆腐,看見油條店的苫棚下面圍著一圈人,忙湊上去。炸油條的老富貴一面手不住腳不停地忙活著,頭上汗淌淌的,一面唾沫噴噴地在作報告:「我真渾啊,我咋就沒看出蹊蹺呢?一大早她就拎著小麥來換油條,頭梳得滑滴滴地,身上穿得光鮮鮮地。我剛支好鍋,油還沒熱透呢,她就在一邊等。我問她咋這麼早,她說,早點吃,吃點好的好趕路。我問上哪兒,她燦著白牙笑,說,趕親戚呀。她在蒙我,我應該想到的,巧英平時粗茶淡飯過日子,吃個虱子都怕響,省慣了,從沒見她舍得換幾根油條吃吃的……」有人就打斷他:「她穿的那套新衣裳你該認得的,她上次也是穿的那身。」老富貴就說:「她說她走親戚呀……唉,多好的人,說沒就沒了,不吵不鬧的!」圍著的人就說:「老富貴你別悔,她終歸要走的。」「這是第三次了。」「她就是太好了,被那些鬼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