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元紅

顧堅 作品,第5頁 / 共4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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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沒打?都有人告訴我啦!」婉珠一腳上了踏板。紅蓮抬起頭,一臉的眼淚。手扶著燈櫃試了試,人卻是站不起來了。婉珠不由分說,把紅蓮扳過來,一把拉下褲子,只見磨盤大的兩扇屁股上青一道紫一道的,像塗了油彩的大花臉。

「畜生!畜生!學寶狗日的過來!」婉珠頓時怒火萬丈,眼瞪得有銅鈴大,往外直吼。這時聽到聲響的隊裏人都來了,人擠擠的一院子。幾個婦女進房看見紅蓮被打花了的屁股,有的觸景生情,竟嗚嗚地哭起來。

學寶被幾個大嬸拉進房來,一進房就往角落糧甕邊一蹲,從口袋裏掏出根「經濟」,手抖抖地點上,還沒吸上兩口,就被婉珠一巴掌打落在地,肥墩墩的手指點上了學寶的額頭:「好你個學寶* ,平時個蔫三樣子,打起老婆倒是下得了狠手嘛!你看這事怎麼說!你看這事怎麼說!」

學寶臉都灰了,囁嚅道:「她不與人通知,她不與人通知……」

婉珠吼道:「別說紅蓮舀米時你還在場,就是她自作主張接濟點米給她窮哥哥又怎的?你記不得你小時候吃百家飯的時候了?你忘本!你不講階級感情!紅蓮是個人,就是條狗也不見得耐得住這般死打!了不起了,仗著男人家有點兒勁就打人了!你這是毆打婦女!你這是犯法!我完全可以叫民兵營長把你捆起來送監。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學寶身體像篩篩子,上去跪在踏板上,對著紅蓮左右扇起了嘴巴,號哭起來:「我對不起你呀,你打我吧……」又抓起紅蓮的手往自己臉上打。紅蓮甩開手,也張大嘴巴哭了起來。學寶越哭越來勁,居然拿頭在踏板上撞,撞得咚咚的。婉珠大吼一聲:「別哭了,這會兒會裝了,快去燒點水來,替紅蓮把屁股焐焐!」學寶頓時收住哭,站起來低著頭擠出去燒水了。

存扣心想肯定哥是在打月紅姐了,連忙用手拍門,尖著嗓子叫:「哥,開門!哥,開門!」聽聽裏面沒了聲響,心想哥歇手了,等哥來開門,看是咋的了,月紅姐還沒和哥訂婚哩,就打了。正等著,裏面又響起來了,「篤篤」聲更響更急,下急雨似的。再聽聽有月紅姐壓抑的悶聲,嗯啊嗯啊的不停。存扣哭起來了,小手拍著門,哀哀地喊:「別打了,別打了,哥……」又驀地尖叫起來:「哥!哥!別打了,再打我去叫婉珠嬸了!」「別喊!」裏面哥突然炸雷似的吼了一聲,「哥和你姐在弄東西,就好就好了。」存扣聽了收住了哭,嘟噥道:「弄啥東西呢,要關門……」又大聲喊,「哥,我幫你把電池買回來了哩!」

第一章 顧莊(上)(8)


哥把門開了,臉上汗濕濕的,沖存扣低吼* :「你喊啥?哥和姐在裏頭藏東西呢。」存扣腳進西房,月紅姐正就著鏡子梳頭,緋紅個臉,頭發濕垮垮的。「是哩是哩,姐幫你哥抬床了。」月紅揩揩存扣的臉,笑道:「看你,都成大花臉了。」存扣湊上鏡子看,才哭過的臉髒手一揩,橫一道豎一道的,自己咧開豁巴齒笑了,又問:「你們看到我銅角子(腳注:即銅板。)了嗎?」「在哩,三十四個,一個不少。」他哥說,「我替你數過了。」

西房裏的這張架子床是家裏最好的家私了,是外婆土改時分的地主王大卵子的浮財,以後媽媽結婚時作為陪嫁帶過來的。說是紅木打的,迎面畫板上面雕著松鶴、梅花鹿、鴛鴦、鳳凰、麒麟、牡丹花,還有頭上長了大瘤子的壽星佬兒哩。聽說當年王大卵子打這張床木匠整整費了一百二十個工,光雞蛋早茶就吃了兩笆鬥。想不到土改時被外婆拎鬮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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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床很大,從小存扣就喜歡和哥哥在上面頑皮,翻筋鬥,豎蜻蜓,弄得榫頭有些松了,使了勁就搖晃,往牆上撞,篤呀篤的。家裏值錢的東西媽都藏在床肚下面。本來媽媽的嫁妝裏還有一襪筒子銅板和幾塊「袁大頭」,連同兄弟倆小時候帶的銀項圈、銀索鎖和銀腳鐲包在一塊藍方巾裏藏在站櫃的最底層,有一天被存扣亂翻到了,抓一把銅板到進財家院裏和他們鬥角子,一下子輸掉十幾個,被媽媽逮住了擰著耳朵拖回家,捺在堂屋裏暴打了一頓,罵道:「小絕光頭,敗家子,正行不學學賭錢,你那死鬼爺爺一夜賭輸二十畝田,害得你奶奶要尋死——現在倒又輪到你了!」屁股打得劈啪響,打累了要存扣跪在寶書台前對著像懺悔。跪了一頓飯時辰,膝蓋疼得鑽心,幸好巷子後頭的鴨奶奶過來把他拉了起來。他是不敢自己起來的。被媽媽擰破了皮的耳朵後來化膿了,媽到赤腳醫生種道家倒了半墨水瓶紫汞,用火柴棒纏上棉絮兒沾著替他搽。後來疤還沒結老存扣耐不住癢用手去摳,摳出了血又結痂,幾十天才好。他媽後來想把剩下的銅板拿到銅匠船上化了,澆一把小飯勺,卻遭到哥倆一致反對。存扣拉著媽手哭著不讓,媽笑著問擺在家裏做啥,存扣說不做啥,就是要擺在家裏,還說我家的銅角子最新,進財馬鎖東連他們的都鬥舊了,字都看不清了呢,還說我家全是「光緒元寶」、「大清帶銅」的,比他們的「十文」又黃又厚又重。媽想了想就說,也好,我先替你們藏起來,等你們長大尋到婆娘再傳給你們。存扣就說我不要洋錢,我要角子。媽說,好,角子歸你。媽就從站櫃裏把那包金貴東西拿出來,卸下床板鑽到床肚裏去,出來時氣籲籲地對兄弟倆說:「家裏值錢的家當媽就藏這裏面了,你們倆誰也不要進去亂動!」以後存扣想那些銅板想得慌了經常像條狗趴在踏板這邊,把半邊臉貼在地上用哥的電筒往裏照。就在床角的那只瓦罐裏,睡著屬於他的三十四枚銅板,媽媽鑽床肚時他急急數過的。有次他對哥說,要是我們快點長大就好了,尋了婆娘我就有角子了,我那麼大了媽也不敢打我了。很陶醉的樣子。他哥就說他,呆子,你大了倒不玩那個了。存扣就噎住了,坐在踏板上呆想,半晌咕噥了一句:「我偏玩……怎的啦?」

第一章 顧莊(上)(9)


哥好像忍不住地告訴他:「這些時哥攢了些錢,先把它藏起來。」存扣就說:「我又不偷。——哎,是攢著等娶月紅姐吧!」月紅用手指在存扣頭上輕輕打了一下,說:「這伢兒,不學好了。」臉上笑吟吟的,蹲身背起背籃站起來,籲一口氣,說:「我該走了,爸要我到街上給他捎條『經濟』呢。」腳跨出門檻,又回頭閃了哥一眼,說:「明天再來修電筒,今兒修不好了。」哥忙說:「對對,今兒修不好了,明兒繼續修,好好修!」

存扣把兜裏那五節電池和零錢一並掏出來扔在床上,四仰八叉往席子上一躺,歎口氣,說:「唉,叫我白跑一趟。」他哥問:「哎,你今天咋跑這麼快?」存扣一激靈從床上拗起來,說:「我的黃瓜呢?還有兩根黃瓜呢?」哥呼啦拉開賬桌抽屜,雙手各拿一根黃瓜投降似的舉著,氣呼呼地說:「敢情你是怕我把黃瓜全吃掉,還你!」把兩根黃瓜擲到床上,跌成了好幾截。哥趿著拖鞋出去了。

存扣見哥氣了,忙顛顛地跳下床,涎著臉跟在哥屁股後面。哥不理他,徑直走向豬圈,站在茅缸前解褲扣兒。存扣也連忙摳出小雀子陪著哥。兩道尿柱一前一後沖出來,一粗一細交叉著,臊氣味哄哄的。一會兒存扣沒了,哥還嘩嘩尿個不停,沒完沒了,牛尿似的,存扣就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說:「哥,你尿頭咋這麼長的?」哥沒好氣地回他:「憋久了沒出來咋個不長!」把尿抖淨了,邊扭紐子邊往家屋裏走去,把個發怔的存扣扔在茅缸這邊。

第二天早上存扣醒來時,太陽已照上站櫃門了。小桌上盛著一碗燙飯粥,上面擔著一根油條。存扣滾起身,臉也不洗捧起碗咕嚕咕嚕地喝,大口咬著油條。突然就放下了碗,捂著肚子往外奔。在院裏拖鞋跑丟一只,索性腳一踢,把另一只也踢掉了,身一閃溜出門去。

存扣一溜煙跑到巧雲姨家屋子西山牆的豬圈茅缸,褲頭一拽,屁股還沒全蹲下來,就稀裏呼嚕拉開了。這幾天存扣解溲都上這兒。家裏茅缸早就要挑了,偏偏隊裏挑糞的「麻皮」鳳棗大爺被高家莊的姑娘帶過去了,糞水就越蓄越高,大便掉下去濺得滿屁股水花* 花的,三張草紙都不夠,存扣就不上了。哪有巧雲姨家這茅缸好,兩條豬剛出的圈,糞水少,不打屁股,又特安靜。

豬圈前長著幾趟南瓜,蒲扇樣的大瓜葉一直鋪到茅缸邊上,喇叭樣的金潢色花兒開得到處都是,「瓜狗子」在上面嗡嗡著,飛起又叮上,飛起又叮上,忙碌得很。瓜紐兒東一個西一個的,長著白茸茸的霜毛,嫩拐拐的。存扣想為什麼巧雲姨不秧黃瓜呢,這樣屙屎的時候可以順便摘來吃吃。他雀子一撅,一泡尿出來了,趕緊對准面前一窩匆忙的螞蟻。螞蟻被尿沖得七零八落,沒沖出去的在水汪中掙紮遊泳,他就覺得很開心,想自己這泡尿對螞蟻來說就是一條大河了,還是人厲害呀,隨便一泡尿就可以給螞蟻帶來一回洪災。看它們在裏面拼命的樣子,他不禁笑出聲來。這時候他又看見一只癩寶(腳注:方言:癩蛤蟆。),正藏在一張瓜葉下躲太陽呢,眼半睜半閉的,還舉頭慵懶地打了個哈欠。這讓存扣很驚奇,他看過狗兒貓兒和豬子打哈欠,還不知道癩寶也會打哈欠的。還打得人模人樣的。於是他就生起氣來:這個醜東西居然在我眼皮底下這麼從容,一點不把我放在眼裏。悄悄拎塊土圪‧‧,瞄准了,朝那癩寶身上砸去。偏了,癩寶往起一躥,躥進瓜蔓中去了。

第一章 顧莊(上)(10)


存扣解過了溲,才記得忘了帶紙,就揪幾片南瓜葉擦,高低擦不幹淨,擦了還有,擦了還有,一發狠,中指頂破了瓜葉,指頭上便塗上了綠汁和屎屑,他恨恨地朝土牆上揩揩,褲頭一拎站起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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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才過了十幾天,存扣已覺得膩得慌了。白天是那麼的長,長得讓存扣都不知道怎麼打發。從巧雲姨家的豬圈出來,存扣拐上北大河邊漫無目的地走著。河裏一個人都沒有,中午過後才有伢子們來洗澡遊戲。男伢子女伢子都有,嬉鬧哄哄的。「躲躲蒙兒」,「逮水老鴉」(腳注:一種水中眾人追逐一人的遊戲。),打水仗,扮水鬼,可好玩呢。可這會兒河上空蕩蕩的,沒有人聲,甚至連一條船都看不見。「真沒勁!」他嘴裏咕噥著,走到一個坡緩處站下了。他要下河洗個澡。剛才屁股擦得不幹淨,黏黏地不舒服,又弄到了手上。

他脫下褲頭丟在岸上,光裸著身體徑直走進河裏。水已經蠻暖的了。太陽狠得很,中午過後水邊上都是燙的。腳踩著膩軟的河泥,涼絲絲,很舒服。才走兩三步,腳板硌上個尖利的東西,探下身摳出來,是只胖鼓鼓的河歪兒(腳注:方言:蚌。鼓肚子稱「河歪兒」,扁肚子稱「江歪兒」。)。他狠命往河心一扔。他不要河歪兒,如果是扁肚子的江歪兒他就要了,可以換錢。有人到莊上收,收去養珍珠。走不過兩步腳下又踩著東西,在腳心裏動著,癢癢的。存扣稍稍虛起腳,抓上來一只寸把長的青皮棗蝦,他掐去頭尾,中間只一擠,白玉似的蝦肉便滑進嘴裏,吧嗒吧嗒嘴,透鮮。

存扣想往不遠處的水碼頭遊,但又想遊過去還要遊回來拿褲頭,就不想遊了。一個人遊泳也沒意思。何況哥哥不准他上午下河,更不准他一個人在河裏。老聽人說河裏有水獺貓哩,專拖小伢子,從屁眼往外掏腸子吃。弄濕了頭發,哥哥就發現了。還是回家。

存扣正往家走,身後一陣腳步響,還沒回頭,只聽一聲「逮麻雀子嘍」,褲頭被人褪到腳後跟。存扣連忙拉起來,轉頭一看,是隊裏的機工保國,罵了句:* 「下流精!」隨即又涎著臉說:「保國哥,我到你家聽你說古好不好?」

保國是隊裏幾條光棍子之一,家裏太窮,兄弟姐妹多,一家人擠在一間碎磚壘成的屋裏,二三十歲了還找不到婆娘。人卻是極聰明,歡喜搗鼓東西。他沒學過無線電,但他能把收音機拆散一桌子連起來照響。他會修手扶拖拉機,壞了後就在地裏修,拆下來的零件在田埂上擺一排邊,洗洗弄弄安起來又突突響了。

第一章 顧莊(上)(11)


娃兒們都佩服他,經常簇在他身邊看,他就拾些沒用的鋼球兒或軸承什麼的往遠處一扔,引得他們像一群餓狗似的去搶,爭得鬼哭狼嚎的,他自己在一邊咧著大嘴笑。他家裏有許多大書,據說是前幾年「造反派」把從四鄉八村抄來的「毒草書」堆在顧莊中學的操場上,准備第二天開批判會時「送瘟神」放火燒掉,保國和他當時還沒死的爺爺正好負責看守,被他倆趁黑揀厚的偷了兩口袋。他沒事就看,耕地打水的間隙也拿出來看上一點,所以他有一肚子的故事,孩子們經常纏住他講,晚上聚在他歇息的工棚裏借著一豆燈光聽他說古扯白,半夜都不肯回家。但他也不是白說的,得買糖果給他,或者從家裏偷幾根香煙,大家湊湊,就多了。也有白說的時候,就是他高興的時候,或者他叉到魚搛個魚頭端張爬爬凳在槐樹下咪酒的時候,他就講故事,還講得多,講好長。

這時保國就說:「呆瓜,還有比聽說古更好玩的事呢——比看電影都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