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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應了存扣的心思,遠處莊中心的高音喇叭裏突然就傳來了嘹亮又雄壯的歌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存扣最不歡喜聽這首歌了,翻來覆去的「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存扣搞不懂什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也不曉得就是好什麼。他只覺得唱這歌的一大幫男人女人起哄似的吼著「就是好」,像蟬鳴一樣讓人煩躁。他站起來,拍拍屁股,准備回家了。
「存扣,你在這裏做什麼呀,呆裏木癡的!」
「他是想看她媽媽的關亡船呢。」
「哈哈!」
「哈哈!」
這時候,從機工李保國家東山牆的樹林子裏出來幾個赤身裸體曬得像泥鰍的伢子,嘻嘻哈哈地朝存扣走來。存扣看到是他的同學:保連,進財,馬鎖。「小瘌疤」保連十一歲了,歲數在班上最大,人也最頑皮,是男生當中的「號頭鴨」。進財和馬鎖就是他的狗腿子,還有東連。暑假期間他們幾個常在一起玩兒。
第一章 顧莊(上)(5)
保連手持一根秫秸,上頭挑著一條半死不活的青蛇。連秫秸帶蛇往存扣面前一撂,嚇了存扣忙往旁邊一跳。「膽小鬼,這蛇沒毒,又沒勁了。」保連說* 。
可沒勁了的蛇還是挺怕人的。它掙紮著,頭往上拗,蛇信子通紅,一吐一吐的。幾個人圍著它,商量它的後事。說撂進河裏,怕它活過來,會不會引蛇來報仇,蛇是認得人的,摸得到你家,躲到你家灶房的草裏,盤到你家被窩裏,掛在你家屋梁上。如果死在河裏臭了,大人曉得了會挨罵的。老郎中顧漢榮做藥酒,要是把蛇送給他,可以換幾塊薄荷糖吃吃的。可是春上他死了。「還是燒了吃掉吧。」馬鎖提議。
大家一致贊成。
存扣很興奮。他已忘記了哥哥給他的不快。他吃過烤山芋,烤青蛙,烤長魚,就是沒有吃過烤蛇。他聽說蛇肉最嫩,吃在嘴裏打仨嘴巴不松口。但說歸說,存扣從沒看過莊上人吃蛇的,大概是因為它樣子太 人的緣故。還有,蛇吃老鼠,青蛙吃蟲,是好「人」,所以大人不吃它們。
保連三下五除二剝了蛇皮。剝了皮的蛇居然還沒死,雪白粉嫩的身體扭來扭去,像裸體的美人。馬鎖和進財到附近鴨奶奶的灶房裏偷來了火柴和黃豆秸子。火點起來了,燒得「劈劈啪啪」的,蛇撂在裏面,不一會兒大家就聞到了奇異的香氣。一道涎水掛在保連的下巴上,拉得老長。
存扣分得一段尾巴。他吹吹上面的灰,吃得很細心。
這天早上兩兄弟起得比較遲,昨晚乘涼睡晚了。起來後存根就說眼皮跳,存扣問左眼還是右眼,存根說是右眼。存扣說「左跳禍右跳福」,你今天有福。存根說:「有啥福呢……難道今天月紅要來?」臉上就有了喜色。他現在居然把月紅來也當成是「福」了,存扣心裏笑哥:想婆娘想瘋了。
約八點鐘光景,月紅真的來了。存根連忙扔下手裏活計把她迎進裏屋,替她接下背籃。月紅今天穿著件粉紅色「的確良」短袖襯衫,淡青色府綢褲子,腳上是一雙紫紅平絨方口扣襻布鞋,全身光鮮。走得急了,臉上紅撲撲的,透著汗。胸脯一起一伏的。進門看見方桌上小鋼精鍋裏冷著涼茶,端起來就喝,「咕嘟咕嘟」一氣喝掉大半,抹抹嘴,掀開蓋在背籃上面的方巾,摸出幾根嫩黃瓜來。「呶,存扣,姐給你摘的。可脆哩。」又遞一根給存根:「給你根最大的。」
「能有多大嘛,也不過……」存根笑眯眯地瞅著月紅,眼睛裏有些壞壞的。月紅臉騰地火燒般的紅,眼簾垂了下來,聲音就有些澀了:「瞅什麼嘛,瞧你那樣兒。」
「瞧你好衣裳啊。才做的啊?畫粉還在上面呢。」
第一章 顧莊(上)(6)
「是啊,一水都沒洗哩,」月紅用水亮的眼睛瞟他一眼,身子倚在桌沿上,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說:「人家不是專門穿給你看的嘛。」
「蠻好的。」存根突然大口大口地咬起黃瓜來,一嘴就著一嘴,幾口頭就下去大半根。他從皮夾子裏掏出一張五塊的票子,遞給存扣,說:「替我上街去買五節二號電池。我替你姐修電筒。」
「姐沒說要修電筒嘛。」存扣嚼黃瓜正高興,他不想去。
「在姐籃裏擱著嘛,快去快去!」存根把錢往存扣兜兜裏一塞,連哄帶推把他弄出去了。
存扣出門沒走多遠,他哥的聲音在後面追上來了:「存扣,到河西(河西就是莊西。水鄉農村的習慣叫法)大商店買,拿『雄雞』牌的!」
存扣有些生氣,跑到河西有裏把路,他嘴一動不費事,自己和月紅姐說說笑笑玩兒,讓人替他勞動。可他從沒拗過哥,哥是寵護他的,叫他做事他也總聽,雖然有時心裏並不樂意。這時他又想,「雄雞」電池三角四一只,我就說漲價了,四角,這樣短哥三角錢可以買三十個白果呢。上次跟進財和馬鎖他們跳白果可輸慘了,他們都有又小又扁的「巴癟子」,跳到哪停到哪,而他都是些肥胖的大白果,瞎滾,結果就輸了二十幾顆。下次跟他們玩滾果,「巴癟子」就沒有用了。想到這裏他不由高興起來了,手舞足蹈地快步向河西走去。
存扣買了電池和白果,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發足往家裏猛跑起來。到家卻發現店門關著。院門也閉著,裏面扣上了搭子。這難不倒存扣,他用勁把籬笆門推開一道縫,身子一插一擠便進去了。進了院子,他看見堂屋門也關起來了,要用手推門時,聽到西房裏有東西撞牆的「篤篤」聲,夾著月紅姐的呻吟聲,一聲緊似一聲的。他慌了,莫不是哥和月紅姐幹仗了。
莊上好多人家吵死打架都關門落鎖的怕人家曉得,說是「家醜不可外揚」。男人把婆娘捺在床上用鞋底在屁股上狠狠地揍,還不許哭,出去也不許說,還要笑嘻嘻的。上次進財柯家堡的麻子舅舅來,臨回去時他媽紅蓮舀了幾瓢糯米給他捎著。當著他爸面舀的,他爸還說「多舀點,多舀點」,可他舅前腳剛走,後腳他爸就把院門堂屋門一齊關上了,對進財媽吼:「你能了,不與人主張就舀米給你娘家人了!要上天了!給你二兩顏色你就想開染坊了!今兒不打你臭婆娘你就認不得東南西北了!」他媽就給他爸跪下了,小聲地哭:「下次* 不了,我哥胃不好,給他悶些粥吃吃。」可他爸不依,把他媽捺在床邊上褪下褲子對著屁股猛揍。打光屁股是怕打壞了褲子。他媽咬著被窩熬著,鼻子裏嗚啊嗚的,像豬被麻繩捆住嘴挨騸似的。進財忙從院子裏抱著泡桐上了牆頭,跳出去沒命地往「花木蘭」家跑。「花木蘭」婉珠當過婦女隊長,人生得烏眉大眼,牛高馬壯,潑辣得很,平時最愛替女姐妹出頭。她有個當兵轉業的二哥在縣裏法院做大事,莊上沒人敢惹她;也服她,她上過兩年掃盲夜校,又在工作組幹過,說話總是占理的,隊上哪家有個糾紛矛盾了都愛找她來調解。
第一章 顧莊(上)(7)
進財一溜煙跑到婉珠家,帶著哭腔結結巴巴講家裏的事。婉珠正在廚房裏刷鍋,沒聽完話就把水帚把兒一撂,咚咚咚地走出來了。到了進財家院門口,提起肉溜溜的大拳頭在門上猛擂:「開門!開門!學寶你這個狗日的開門!」一會兒裏面門搭子一響,婉珠門一推撞了學寶個趔趄,也不管他,幾大步就躥進了堂屋,上西房一看,紅蓮坐在床沿上,頭發亂糟糟的,低著臉,肩膀一抽一抽地,婉珠就問:「妹子,學寶打你了?」紅蓮不回她,頭不抬,兩邊搖了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