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沒有丹頂鶴。
幸運的是,自打嶄新的二十一世紀開始以來,沒有一個租客爬上過山頂。
那是一個流行逃避的年月,人們幾乎躍躍欲試地想離開城市,尋找詩人所說的村莊、淨土,為此,閣子樓的租賃生意紅火得不得了,年景好的時候,中系還要精心地選擇她的租客,對於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但凡是身懷點絕技的人都可以吸引住她,比如,脫衣舞女郎,馬戲團的老板,或者彈鋼琴的胖子。
盡管人們爭先恐後地想要近距離觀看丹頂鶴,但是居住的時間始終都不長。大多數人都是因為不缺錢財只缺平靜才來到這個鳥不拉屎賊不破門的地方。但是,來到這裏的人們@ ,他們口中的平靜永遠都是為逃避打幌子,閣子樓開放租賃的四年裏,租客已然更換了近30個,幾乎所有人都在繳納了三個月或半年的租金後,只居住一個月就走了,沒有留下任何可觀的理由。
中系總會撐起雙臂,趴在二樓祖母房間的窗口(現已成她的閨房),邊曬著太陽邊看著那些莫名的車輛拉著奇形怪狀的行李箱劃過花園小徑,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輪印子,客人們表情各異混雜在汽車裏,看起來都不像是離開曾經居住過的地方,更像是逃竄。每每見到這樣的場景,她便像只狡猾的母狐狸一樣眯起眼睛,盤算著下一個租客踏進閣子樓的日期。世間淨土千千萬,心之淨土最難尋,十九歲的中系,還未懂得人世的無奈,便已學會把玩人性了。
閣子樓,或者黃色巡洋艦(3)
開放租賃閣子樓的四年後,中系終於如願地拿到了她的畢業證。看著自己端莊的兩寸照,她深深地質疑了好一會兒,她在想,人們會從大藍本上這張裝模作樣@ 的照片裏看到一個陌生人的學習成果麼?
她掐算了一下,四年內,她幾乎沒做過任何努力,連那台切諾基都有學習的印記(中系為了上學而購置的二手吉普車),你可以從它的裏程表上看到這些,而她呢,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學的是什麼。不過,不管做過努力與否,這一切無非都是把畢業證從學校裏轉移到自家抽屜裏,至於那東西有什麼用處,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年中系已經23歲了,已不再是癡迷於彈鋼琴的胖子的年齡,在更換了多次喜好後,她第一次對租客的更替產生了相當的厭倦,第一次對自己的人生產生了些許穩定的念頭,由此來看,畢業證那東西也不是毫無意義的。
租賃的第五個年頭開始,中系手頭的錢積攢了些許,她開始著手挑選穩定的生活同伴,用她的話說,是能夠成為朋友的那種。這一次,她選擇了從中產階級下手尋找租客(她認為中產階級往往都是懷揣著浪漫的夢想、但大多數都因為顧及太多而消磨了實現夢想所應有的激情的群體),如中系所期望的那樣,最穩定的一批租客先後入住了進來,吉他手,學生,周六來打掃的夫與妻,園藝師,和一個叫木的女孩。
與別人不同,叫木的女孩算是一個老租客了,打從閣子樓開放租賃以來,她是唯一一個不僅住滿了租期,而且還保持著熱情續租的人,除了木,其餘所有的租客,中系只稱呼他們的職業,租客們則稱呼中系為主人,偶爾也簡稱為「主」。除此之外,還有一只尾部添加了灰色斑點的白貓,名為「海明威」,是後期隨同木定居下來的寵物。
木是被中系利用丹頂鶴騙過來的租客之一,也是唯一一個爬到山頂尋找過丹頂鶴的人。
在木剛來到閣子樓的那年夏天,她曾興致勃勃地拎著兩條橙潢色金魚尋找「廣告語」中那只熱情的丹頂鶴。幾乎是每天清晨,太陽只要稍稍一躥,木便整裝待發,從潔淨的魚缸中撈出兩條活蹦亂跳的小金魚,裝到透明的食品袋裏,頂著伸懶腰的太陽,矯健地爬上後山,一邊裝做另一只丹頂鶴嘰吱地叫著,一邊瞪著神秘的眼睛穿越林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歸。
在尋找整整一個夏天後,木的激情仍舊沒有退去,直到一天清晨,被養得肥胖得金魚死了,木盯著布滿水草的魚缸,裏面漂著那兩只翻著白眼的胖金魚,她咬了咬頭發,在腦子裏仔細過了一遍事情的起因經過,她覺得自己上當了。
當天下午,木把中系和自己反鎖在廚房裏,非常凶悍地擺了中系一道。
閣子樓,或者黃色巡洋艦(4)
中系:發生了什麼親愛的?
木:沒有什麼fucking丹頂鶴!
中系:有的,就在那邊的山頂,我上個月還喂過它吃的。
木:聽著,兩個非常地道的選擇,第一,你說,沒有丹頂鶴!我給你保守秘密,租金我支付一半,我不走的前提下不許趕我走。第二,我去說,沒有丹頂鶴!讓所有人找你退租金,如果你不信我們可以試試。第三,你他媽真的給我抱回來一個丹頂鶴!
中系:……不是說兩個選擇麼?呃……是這樣的,丹頂鶴,那東西嘛,額頭有毒的,碰一下都會死人的,鶴頂紅,就是那種毒。
中系在腦子裏迅速地尋找可以搪塞的詞匯,而木則像一只凶猛的幼獸一樣,一言不發地死死地盯著她。這舉動令中系很訝異,她終於明白木不是開玩笑的,是的的確確想和丹頂鶴成為朋友,她區別於那些消磨激情的人。那一刻,她開始尊重她了。
中系:沒有丹頂鶴。
在被退還了1500塊錢後,木就著這件事想了好久,仍舊難以平複自己的心情,她覺得自己被耍了,她整天氣哄哄冷冰冰的,像個大齡兒童般,既不理中系,無論幹什麼還非得弄出點動靜來,那架勢就是擺明了告訴中系,我在跟你生氣,你是個不值得信任的人。
中系反複思量了一下,為了讓自己生活的空間顯得不那麼別扭,她決定主動向木示好,修複兩人的關系。中系煞有介事地駕駛著切諾基跑到十五公裏以外的花鳥魚市場,精心挑選了兩條顏色豔麗的熱帶魚,在一個悄無聲息的午後,撲通撲通地撇進了木的魚缸裏,可是,木對此不屑一顧,她幾乎是當著中系的面,直接將熱帶魚抓了出來,扔在了海明威髒兮兮的貓食盆裏。
看著兩條哀傷而美麗的熱帶魚在貓食盆裏吐著泡泡,中系蹲在地上,托起腮,絞盡腦汁地分析了半個小時。
中系最終得出結論:她不喜歡這個顏色。
重新讓一個人信任自己,是件大傷腦筋的事情,不管木的魚缸裏被放養了什麼顏色什麼種類的魚,那些小家夥不是出現在某租客的鞋子裏,就是用透明膠粘成了木乃伊懸掛在中系的房門前,總之,那些美麗的生命最終都會以慘死狀出現在中系的眼前。
木大概敲敲打打地鬧了一個月的別扭,直到中系把一只焦黃的大水母硬塞進魚缸,她頓時呆住了。
木:這東西從哪兒弄來的?
中系眨著大眼睛:海鮮市場買的。
木死死地盯著比魚缸還大的水母。
木: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