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卓群同志,能把他們帶來的那些書面材料,借給我看看嗎?」韓起科轉過身來對我說道。在拿住了那幾個人以後,接下來,他要對付我了。
「什麼材料?」我裝作茫然不覺的樣子,反問。
「他們上你這兒來告高場長的狀,總要帶些書面材料之類的東西。告狀總得有狀紙啊。」
「誰來告高場長的狀了?我怎麼不知道?再說,即便有人要告高場長,也不會上我這兒來啊。」
「顧卓群同志,別把我當小娃娃看待……」
「韓分隊長,你這話說哪兒去了,誰把你當小娃娃看了?」
「你可以瞧不起我韓起科。可是……」
「嗨,我怎麼會瞧不起你韓分隊長呢?我初來乍到地……」我忙解釋。
但韓起科這時根本不聽我的解釋,轉身下令:「建國,樹連!」那兩個叫「建國」和「樹連」的男隊員便應聲走到我面前,看樣子是要搜我的身了。同時,韓起科又示意馬桂花,讓她帶領另一位男隊員,上我房間裏去搜查。居然要跟我來這一套!我一個箭步躥到房門口,大喝一聲:「誰敢亂來?!」並狠狠瞪了馬桂花一眼。馬桂花只得站住了。
「馬桂花!」韓起科在那邊也大喝了一聲,催促她下手。馬桂花只得紅起臉往裏闖。我把手往對面門框上一支,斷然擋住了她,並回過頭去對著韓起科吼道:「你要搜我屋,帶搜查證了嗎?」
「搜查證?」他冷笑著走到我面前,示意馬桂花退後,而後逼近一步,對我說道:「搜查證?」說著,一把攥住我支在門框上的那個手的手腕,看樣子是要跟我來硬的了。這時,我全身的血一下全湧到了頭上,兩只眼睛都跟著了火似的滾燙灼熱。我決心要警告一下這個狂妄的狗屁孩子,起碼讓他知道,隨意剝奪別人應該享有的自尊,隨意違反人與人之間平等交往時應遵守的規則,包括在沒有得到別人同意的情況下,隨意地扼住別人的手腕,都是會受到懲罰的。我想借力發力,(這也是我小學時一位老師教給我的幾招防身術之一),利用他前傾了上身來抓我手腕,整個人的重心發生變化的那一瞬間,翻腕,跨步,別腿,擊肘,即便不做進一步的動作,也得讓他狠狠地搖晃著趔趄一下。這一整套動作後來我做過很多遍。在中學時,甚至還讓一個總是對我們男生橫眉豎眼,對女生嬉皮笑臉的體育老師接受過一次重大教訓。(當然,為此我也付出了重大的代價,初中三年的體育成績始終及格不了。)但是,當我按動作要領去發力翻腕時,應該能輕易翻得過去的手腕,此時卻怎麼也翻不過去了。立刻感覺到,抓住我手腕的不是什麼一只人的手,而是一把鋼叉,或者是一段老樹的樹根。我一驚,本能地去打量了一下這個長得既比我矮、又比我瘦、年紀也比我小得多的韓分隊長,居然會有那麼大的一股內力。就在我完全不能動彈的這一刻間,馬桂花趁機帶人進屋,抄出了「聖徒」他們帶給我的那本「材料」。然後,韓起科就松開了手,不僅帶走了那個退伍軍人,同時還帶走了朱副場長、李副場長和馬桂花的父親。
十三 監視
十四 處分決定
十五 包圍
就在我剛要離開招待所,去高福海家的那一刻,事情急轉直下,小分隊的人忿然包圍了高福海家……
就在我剛要離開招待所,去高福海家的那一刻,從招待所管理員老牟的嘴裏,我們得知,小分隊的二十來個隊員在範東和張建國的帶領下,包圍了高福海家,要求高福海「寬恕」並「留用」韓起科。老牟還說,高福海剛打電話過來,讓馬桂花趕緊去他家,幫著處理這件事。「這些死娃子,咋弄的嘛,腦袋瓜子裏都長滿了堿蒿蒿呢?!」馬桂花蒼白著臉,一路上都在惴惴地埋怨著她的那些小分隊隊員。
聽說小分隊隊員包圍了高場長家,場部直屬連隊不少的職工家屬和一部分場機關幹部也都趕了過去。不過,他們還算懂事,並沒有都堆到高家的大門口,只是遠遠地擠在高家周邊林帶裏,站在那齊腳脖子深的雪窩窩之中,靜靜地等著看事態的進一步發展。每個人臉上都顯露出一種極度困惑和極度興奮的神情,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場機關組織組的一個幹事奉高福海之命,在大門外迎候著我和馬桂花。
「那幫不長腦子的家夥呢?」馬桂花一邊問,一邊向屋裏大步走去。進了屋,果然看到那幫「不長腦子」的家夥,烏泱泱地擠在大屋子的一個角落裏,一個個垂眉耷眼,屏氣斂息地,沒半點「請願」和「申訴」的氣勢,反倒是像一夥受訓斥的「小媳婦」。從他們身邊走過時,馬桂花狠狠瞪了他們一眼,低聲埋怨道:「你們想幹啥呢?是嫌高場長給韓分隊長的處分太輕了,還是怎麼的?」非常了解高福海為人的馬桂花擔心,小分隊的人這麼一鬧,反而會激怒高福海,使他加重對韓起科的懲處力度,結果就會對韓起科更加不利。小分隊的這些娃娃剛才也是一時沖動,有人帶頭一吼叫,就都跟著來了,但等真的走進高福海這大屋,一旦真的面對了高福海,他們不僅不敢有絲毫的不恭,還習慣性地緊張和哆嗦起來,腦子裏一陣陣地發脹,發木,空白,原先准備好的那許多話,嘀嘀嘟嘟地全說不清楚了。他們正為此感到憋屈和窩囊,可又無法自行從中解脫。馬桂花的到來,又這麼劈頭蓋臉地數落了他們這一下,恰好為他們啟開了一個發泄口。他們正要沖著馬桂花吼叫,韓起科緩步走了進來。
韓起科不是高福海叫來的。他自己要來。他想勸阻這些小分隊的隊員。他覺得這是自己應該盡的一點責任。事先他請示了高福海。高福海既沒說你可以來,也沒說你別來;只是默認了韓起科的這個請求。高福海默認,當有他的目的。一會兒,我們便就能看到他這裏的用意了。
韓起科進屋以後,沒人上前跟他打招呼。但所有正在大聲嚷嚷的小分隊隊員,驟然間都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大屋裏一下子變得很靜。很靜。他們都向著他站的方向,轉過了身去,憐惜地憂慮地打量著自己的這位前任隊長。一夜未見的韓起科,此時略顯得有些憔悴,但仍做出一副很坦然的樣子,把雙手插在他那件單薄的大衣衣兜裏。他沒向這些隊員們走去,同樣只是略略側過一點身子,向他們很平靜地發出幾聲責問:「你們幹啥呢?啊?幹啥?」
「……」沒人作聲。沒人回應。
韓起科知道大夥心裏難受。他心裏也難受。他知道大夥心裏委屈。他心裏更委屈。他知道,無論是在岡古拉,還是在哈拉努裏,或是在哈拉努裏以外的那許多地方,相當多的人對他們小分隊都有各種看法說法,有激烈的議論。尤其是在岡古拉,人們不敢談論高福海時,便把心裏許多的怨恨都宣泄到他們小分隊身上,特別宣泄到他這位「隊長」身上。替高福海承受這種宣泄,他覺得也是他應知應會應負的「職責」之一。他從來沒有奢想過自己的所作所為能讓高福海完全滿意。他希望他能滿意,但他不奢望。他知道自己還「稚嫩」。他知道自己惟一能做的是「盡責盡心」。也就是說,面對岡古拉,面對高福海,他要做到無愧。他特別相信這樣一句話:盡力不盡力,是態度問題,做好做不好是能力問題。在兩者無法兼得的情況下,他覺得首要的當然是要端正那個「態度」,先要做到「盡心盡力」。就像那黑楊樹一樣,千百年來,它求的就是一個「長著」。我在這兒「長著」。寥廓長天,蒼茫荒原,我「長著」,我「活著」,我盡心盡力地幹著。太陽啊,無論你怎樣地東升西落,左躲右閃,在你輝煌的光彩下,總有我的一份影子在證明著我的向往和存在。他要求自己不去計較後果。不計較得失。我做過了,這就是一切。我可能有錯,但我是盡心盡力的……
「聽口令。立正……」韓起科即刻把隊伍搞整齊了,讓他們向右轉,起步走,向大門外走去。但沒等隊伍走出幾步,高福海突然開口了:「行啦行啦,就這樣著吧。都給我站住。」從那些小分隊隊員湧進屋來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深陷在他那把木圈椅裏,用右手托住自己的腮幫子,定定地看著這幫子娃娃,沒吱過聲。
「早就有人上我跟前來告狀,說這個小分隊,是老虎尾巴摸不得,大象屁股推不動。看來,還真是……」高福海說道。
「這個責任在我。」韓起科忙說。
「我說的就是你!你還以為我在批評誰呐?!」高福海一下把嗓門提高許多,緊攥住圈椅兩邊的把手,直起身,對著韓起科吼了起來。驟然間,現場的氣氛變得緊張尖銳了。韓起科立即耷拉下腦袋,黯然不作任何反應。高福海當然不依不饒,繼續數落:「哪來恁大的怨氣?什麼了不得的官兒,都不能停你的職了?你韓起科怎麼就那麼牛皮?嗯?!」高福海剛說到這兒,範東站出來想為韓起科做一點辯護,韓起科忙瞪了他一眼,並出力喝斥了一聲:「範東!」讓他不要再說什麼了。但範東的話已經從嘴裏蹦了出來:「高場長,小分隊的錯誤,我們都有責任,這不能全怪罪到韓分隊長一個人頭上……」「聽聽。聽聽。還『分隊長』哩。你韓起科這分隊長是真免不了,是不?」高福海冷笑了一聲。「我說走嘴了。我不該再叫起科『分隊長』,是我不好……」範東忙認錯。「範東!」韓起科再次大聲喝斥阻止。但已經來不及了,高福海一下站了起來,走到韓起科面前,斷然說道:「停你的職,你不舒服。那好,我讓你更加不舒服,徹底不舒服,我看你還能牛皮到什麼地步。」說著,他轉過身來指著馬桂花說道:「你給我聽著,我現在宣布,撤去韓起科的分隊長職務,由你馬桂花代理。再任命趙光為代理隊副。這個命令,即刻生效。」然後又轉身告訴一直遠遠地站在大門口的那個組織幹事,讓他馬上回去起草打印一個正式的任免令,蓋上臨時党委的章子後,盡快下發給場內各單位。明天一早,讓場廣播站向全場廣播。那幹事覺得把這事放到廣播站去廣播,未免有些過分,但又不敢出聲勸阻,只是站在那兒稍稍猶豫了一下,到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就趕緊回機關去貫徹落實了。
聽著組織幹事走遠的腳步聲,在場所有小分隊隊員全傻呆在那兒了。他們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一片赤誠來為起科求情,卻為他求得個如此下場。這時,他們才回悟到,剛才桂花一進屋時沖他們吼叫的那一聲:「你們是嫌高場長給韓分隊長的處分太輕了,還是怎麼的?」確實是號准了高場長為人辦事的脈的。但這會兒悟到,實在是太晚了。現在,說啥都已經不管用了。「還傻站著等啥好果子吃呢?走啊!快走!」馬桂花覺得自己的眼淚都快要湧出眼眶了,忿忿地對這二十來個愣頭青吼了一聲,自己卻先朝門外跑去了。
等小分隊的人全走了,韓起科才對高福海表了個態:「我服從組織任何處分決定。撤我的職,我沒意見。接下來,我幹啥?是繼續留在小分隊裏當普通隊員呢,還是調到下邊的生產班組去勞動?」
「等通知吧。」高福海生硬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