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伍軍人們希望在丫兒塔安兩部能直接撥外線的電話機。高場長非常惱火,說他們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因為按規定,只有縣團級的領導幹部才能享受這個待遇……」
「可是這兩年,有條件的地方,都放寬了這方面的規定。過去做這麼規定,也是因為受政治和經濟大環境的約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解釋道。
「高場長認為,在岡古拉,目前還需要這麼嚴格控制。」
「另外,他對韓起科那孩子的態度,也讓人費解。」
「他對韓起科怎麼了?」我趁機追問。
「嗯……」大概這個問題的敏感度太高,他們幾位遲疑著,卻又不作聲了。「我們把近年來發生的我們認為是不正常的一些事情,簡單地列舉了一下,請您帶回去向各級領導反映。」「聖徒」說著,從一個細帆布縫制的背包裏,取出一本用信紙寫成的「材料」,遞了給我。我隨手翻了一下,上面用圓珠筆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一些很難認的字。
「我的字寫得不太好。你看起來可能會有些困難。但這裏面所列舉的事實,都是我們幾位認真核計過的,可以說是有憑有據,真實可靠的。在轉呈各級領導審閱前,如果有可能,請一位打字員重新把它打一遍,這樣效果就會更好一點。當然,最好希望請一位保密觀念較強的打字員來做這事。等你看完材料,我們再找個時間仔細談一次。你看這樣行嗎?」「聖徒」鄭重地建議道。
這時,趙大疤在一旁跟朱副場長湊在一起悄悄地嘀咕了幾句什麼,神情顯得挺緊張似的。過了一會兒,朱副場長便抬起頭來問我:「有個事兒,能不能跟您打聽一下。馬主任的閨女剛才跟您說了沒有,她離開這兒,去哪兒了?」
「怎麼了?」我臉微微一紅,反問道。不明白他倆突然間怎麼又想起這麼一檔子事來了。
「沒別的意思。是這樣的……我們想知道,馬隊副離開您這兒,又去哪兒了?」
「她說她要去找她爸。」我說道。
「找我?沒見她啊。」「聖徒」忙說道。
趙大疤和朱副場長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又跟李副場長低聲說了些什麼。然後又把馬桂花的父親找過去,幾個人低著頭湊在一塊兒,竊竊地商議了一會兒。因為他們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語速又快,聽不清他們到底在商議什麼。只能偶爾聽到漏出的一句半句,好像是在討論,馬桂花離開這兒以後,會不會去找韓起科,或者,會不會直接去找高福海了。
「她要是真底去找高場長,我倒覺得還不用怎麼太擔心咧。高場長再咋樣,也還不一定會對我們幾個咋樣。就怕她去找了韓起科那小子,那就很難說底咧。這小子有時渾不講理咧……」年股長分析道。
「你閨女知道今晚我們幾個在一起嗎?」朱副場長突然回過頭來問「聖徒」。
「應該知道。她回過家。她媽不可能不跟她說這情況。再說,我們去了屠宰場,砸過她的門。她應該是清楚的。」
「我們幾個怎麼就不能在一塊兒說說話了?」另一位股長不平地說道。
「問題是……問題是,我們帶著這位同志哩。」李副場長指著那個從拘禁地「逃」出來的「表舅」,說道,「他們一分析,就知道我們幾個聚在一塊兒,到底在幹什麼。」
「那咋辦?我估計,桂花這丫頭肯定是去找韓起科了。」
「咋辦……」朱副場長輕輕地歎了口氣道,並沒說出個所以然來。然後幾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好像都特別擔心馬桂花去向韓起科報告。
「我去瞧瞧……」過了一會兒,趙大疤突然站起來說道。
「你去瞧啥呢?」「聖徒」問。他可能看出趙大疤的實際意思是想「溜」,便出來阻止。
「趙股長願意出去看看,就讓他去看吧……」朱副場長說道。他也看出趙大疤的意思來了。但他不想阻攔誰。他顯然比「聖徒」大度。他覺得這世界上,最好誰也別強制誰。每個人需要制約的只是他自個兒。他最終相信,每個人的結局都是預定了的。任何外在的人為的強制都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由著他們去吧。這樣活著,也許能覺得稍稍順暢些。人活著,最終不就是得一個感覺嗎?除了自己的感覺以外,身外其餘的一切,又都算得了什麼呢?在被罰到岡古拉來以後的這許多年裏,一個個無奈的深夜,一次次面對岡古拉浩瀚的星空和無法抗拒的曠古寂靜,他是漸漸地為自己找到了這樣一個開脫的理由和安置自己躁動靈魂的歸宿。「還有誰想上外頭去瞧瞧的?」他環視了一下其他幾個人。那意思是在說,如果你們害怕讓韓起科和高福海發現,也想走的話,都可以走。「老李,你呢?你老伴不還在打吊針麼?回去瞧瞧吧。」他提醒李副場長。
「……」李副場長遲疑了一下,卻說道:「我家裏沒啥可瞧的。」
「我……我陪趙股長上外頭去瞧瞧吧。」那位姓年的股長反而慌慌地站起,說道。
「走吧。」朱副場長說道。
年股長立即跟著趙大疤走了。朱副場長然後對留下來的那幾位說:「我們得趕緊設法把這位軍人同志安置一下。」他的提議立即得到在場人的贊同。因為,萬一馬桂花真的去向韓起科報告了,韓起科真的帶人來,發現他們跟這位從「拘禁地」外逃的退伍軍人在一起,事情頓時就會複雜許多。「你帶這位同志去找個地方,暫時安頓一下。」朱副場長吩咐另一個股長。那個股長帶著「表舅」拿起大衣,正要向外走去,就聽到門外不遠處傳來一陣嚷嚷聲。朱副場長忙向他倆做了個手勢,讓他倆先不要忙著向外走,他自己悄悄推開一點門縫,探出頭去張望了一下,而後忙縮回屋來,低聲叫了聲:「是韓起科!」原來,馬桂花從我這兒走了後,一時間沒找到她父親,就直接去找到韓起科,向他報告了今晚她所看到的一切。韓起科一琢磨,就斷定這幾人帶著那個外逃的「表舅」到招待所來找我了,就急忙帶著小分隊的幾個隊員,往這邊趕了過來,恰在月洞門前遭遇剛從這兒往外走的趙大疤和年股長。韓起科問趙大疤,朱副場長和那個外逃的「表舅」是不是還在我屋裏。趙大疤矢口否認知道這事。他只說自己和年股長去場部庫房查看當天夜裏剛運到的那批化肥,並不知道什麼外逃「表舅」,更不知道朱副場長和李副場長在哪兒。韓起科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眼,問:「二位股長是才去庫房呢,還是查看完了化肥,已經從庫房回來了?」趙大疤猶豫了一下答:「我們是查看完了,從庫房那邊回來。」韓起科冷笑道:「既然是從庫房那邊回來,雪地上應該留下你們從庫房往這邊來的腳印。可是,腳印呢?腳印在哪兒?」他指指在暗淡的月光下,通往庫房去的那塊光潔無痕的雪地,問趙大疤;然後不等趙大疤回答,又說:「腳印可能挪了地了。趙股長,能陪我去找找您二位失蹤了的腳印嗎?」說著,便要趙大疤和年股長,跟他一起往招待所我住的那間屋子過來。趙大疤怎麼也不願意過來,便大聲嚷嚷起來。我們在屋裏聽到的嚷嚷聲,便是這聲音。
聽到趙大疤的嚷嚷聲,屋裏的人自然都明白,這是趙大疤故意在向這邊發的「警報信號」,是在告訴這邊的人趕緊把那位外逃的退伍軍人安置好了,別再讓韓起科發現了他。於是,朱副場長立即讓「表舅」從後窗戶裏跳出,然後便帶著李副場長、馬桂花的父親從容地向韓起科走去。「啥事呢?起科,這麼晚了,還沒休息?」他微笑著跟韓起科打了個招呼。「您和李副場長也夠辛苦的。」韓起科冷冷地挖苦道。
朱副場長故意不回應他的挖苦,只是對趙大疤和年股長說道:「你倆在忙啥呢?明天一早,高場長還要找我們談丫兒塔備耕備料的事,你們還不趕緊去准備准備?」
「那是那是……」趙大疤連連應聲。他當然明白,朱副場長這是在替他搭台階脫身哩。再加上,他看到朱副場長等人從我那屋裏往外走時,人群中已經不見了那個「表舅」,知道他們已經把他安置妥了,心裏就更是松下了一大塊。他覺得,只要沒讓韓起科看到他們跟那個外逃的退伍軍人糾纏在一起,韓起科就不能把他們怎麼樣。於是,他就沒再把韓起科放在眼裏,一邊應著朱副場長的話茬,一邊就跟年股長一起,轉身徑直往場部家屬院方向走去了。但他沒料想,轉過身去還沒走出兩步,韓起科就讓兩個隊員撲過去擋住了他倆的去路。他剛想發作,卻看到,另兩位小分隊隊員(其中一位還是他的兒子趙光),從我住的這排平房的後頭,押著一個人,不緊不慢地向這邊走來。待走近了一看,被押過來的,正是馬桂花的「表舅」,那個外逃的退伍軍人。原來,韓起科聽了馬桂花的匯報,得知這幾位不懷好意的場領導正跟那位外逃的退伍軍人在一起嘀咕事情,便一邊帶人急急趕來,從正面堵住了往外走的趙、年兩位股長,一邊派趙光帶一個男隊員上屋後去堵可能跳窗再度逃跑的那個退伍軍人。恰被他逮了個正著。
這時候,我覺得我該站出來說點什麼,給這幾位解一下圍了。他們還沒有把情況給我說透徹,但直覺告訴我,他們掌握的那些情況,可能對最後解決岡古拉問題具有重大意義。我不能讓他們被韓起科這個狗屁孩子帶走了,進一步惡化了岡古拉的局勢。
「這位退伍軍人是來找我反映情況的,跟兩位副場長,和幾位股長主任,跟桂花她父親和趙光他父親都沒關系。」我急急地說道,還故意點了一下馬主任和趙股長的「父親」身份,想以此來緩和現場劍拔弩張的氣氛,也企圖使韓起科那小子能顧及這種特殊關系,而在處置他們時別太「不講情面」了。但顯然,這一招沒起任何作用。不僅韓起科沒對兩位「父親」有任何表示,連在場的兩位子女,居然對「父親」也沒任何表示。這實在讓我感到意外,更感到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