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一簾幽夢

瓊瑤 作品,第12頁 / 共5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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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他震動了一下,一截煙灰落了下來。

「誰和你談過我太太?」他問。

「沒有人。」「那麼,你怎麼知道我有太太?」

「一個三十八歲的男人,有很好的事業基礎,有很多的錢,你該是女人心目中的偶像,我不相信像你這樣的男人會沒結過婚。」他沉默了。凝視著我,他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只是不住的噴著煙霧,那煙霧把他的臉籠罩著,使他看來神秘而莫測。在他的沉默下,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於是,我就一口又一口的喝著那香檳。他忽然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他滅掉了煙蒂,他的眼光又顯得神采奕奕起來。

「嗨,」他說:「別把那香檳當冷開水喝,它一樣會喝醉人的。」「你剛剛才說它不會讓人醉的。」

「我可不知道你要這樣喝法!」他說:「我看,我還是給你叫瓶可口可樂吧!」我笑了。「不要,你只要多說點話就好。」

「說什麼?」他瞪著我:「你很會揭人的傷疤呢!」

「傷疤?」我一愣。「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傷疤在什麼地方?如何揭法?」他啜了一口酒,眼光深沉而含蓄。

「知道我學什麼的嗎?」

「不知道,我對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畢業於成大建築系。」他慢吞吞的說:「畢業之後,我去了美國,轉攻室內設計,四年後,我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室內設計家。」他抬頭看看四周。「這餐館就是我自己設計的,喜歡嗎?」一口酒哽在我喉嚨裏,驚奇使我張大了眼睛。他笑了笑,轉動著手裏的杯子。「在美國,我專門設計櫥窗、咖啡館、和餐館,我賺了不少錢。」他繼續說:「有一天,我突然對股票發生了興趣,我心血來潮的買了一萬股股票,那是一家新的石油公司,他們在沙漠裏探測石油。這股票在一年後就成為了廢紙,因為那家公司始終沒有開到石油。我繼續幹我的室內設計,幾乎已把那股票忘記了,可是,有一天,出人意料之外的,那沙漠竟冒出石油來了!我的股票在一夜間暴漲了幾十倍,我驟然發現,我竟莫名其妙的成為了一個富翁。」他頓了頓:「你聽過這類的故事嗎?」「聞所未聞。」我呆呆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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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典型的、美國式的傳奇。」他晃動著酒杯,眼光迷迷□□的注視著他手裏的杯子。「正像你說的,一個年輕有錢的單身漢是很容易被婚姻捕捉的。三個月之後,我就結了婚。」

「哦,」我咽了一口酒。「她現在在什麼地方?美國嗎?還是歐洲?」他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他說。「你不知道?」我驚奇的問。

「她很美,很美,」他說:「是任何男人夢寐以求的那種美女,一個美國女孩子!」「噢!」我驚歎:「是個美國人嗎?」

「是的,一個西方的美女,無論長相和身材,都夠得上好萊塢的標准。有一陣,我以為我已經上了天,幸福得像一個神仙一樣了。但是,僅僅幾個月,我的幻夢碎了,我發現我的妻子只有身體,而沒有頭腦,我不能和她談話,不能讓她了解我,不能——」他沉思,想著該用的字匯,突然說:「你用的那兩個字:通電!我和她之間沒有電流。我的婚姻開始變成一種最深刻的痛苦,對我們雙方都是折磨,這婚姻維持了兩年,然後,我給了她一大筆錢,離婚了。」

侍者送來了湯,接著就是我的牛排和他的魚,這打斷了他的敘述,我鋪好了餐巾,拿起刀叉,眼光卻仍然停駐在他身上。他對我溫和的笑笑,說:「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我切著牛排,一面問:

「後來呢?」「後來嗎?」他想了想。「有一度我很消沉,很空虛,很無聊。我有錢,有事業,卻不知道自己生活的目標是什麼?於是,我去了歐洲。」他吃了一塊魚,望著我:「我有沒有告訴你,我從念大學時就迷上了彈吉他?」

「沒有,你沒說過。」「我很小就迷吉他,到美國後我迷合唱團,我一直沒放棄學吉他。到歐洲後,在我的無聊和消沉下,我竟跑到一個二流的餐廳裏去彈吉他,我是那樂隊裏的第一吉他手。」他笑著看我。「你信嗎?」「我已經開始覺得,」我張大眼睛說:「任何怪事發生在你身上都可能,因為你完全是個傳奇人物。」

他微笑著,吃著他的魚和沙拉。

「你彈了多久的吉他?」我忍不住問。

「我在歐洲各處旅行,」他說:「在每個餐廳裏彈吉他,這樣,我對餐廳又發生了興趣。」

「於是,」我接口說:「你就開起餐廳來了,在歐洲開,在美國開,你的餐廳又相當賺錢,你的財富越來越多,你就動了回國投資的念頭,這樣,你就回來了,開了這家餐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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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得很確實,」他笑著說。「可是,你吃得很少,怎麼,這牛排不合胃口嗎?」「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吃什麼黑胡椒牛排,」我喃喃的說:「我點它,只因為想表示對西餐內行而已。我可不知道它是這麼辣的!」我的坦白使他發笑。「給你另外叫點什麼?」他問。

「不要。」我又喝了一口香檳:「我現在有點騰雲駕霧的,吃不下任何東西。這香檳比汽水強不了多少,嗯?我已經越喝越習慣了。」他伸過手來,想從我手中取去杯子。

「你喝了太多的香檳,」他說:「你已經醉了。」

「沒有。」我猛烈的搖頭,抓緊我的杯子。「再告訴我你的故事。」「我的故事你都知道了,還有什麼呢?」

「有,一定有很多,你是天方夜譚裏的人物,故事是層出不窮的,你說吧,我愛聽!」

於是,他又說了,他說了很多很多,歐洲的見聞,西方的美女,他的一些奇遇,豔遇……我一直傾聽著,一直喝著那「和汽水差不多」的香檳,我的頭越來越昏沉,我的視覺越來越模糊,我只記得我一直笑,一直笑個不停,最後,夜似乎很深了,他把我拉出了那家餐廳,我靠在他身上,還在笑,不知什麼事那麼好笑。他把我塞進了汽車,我坐在車上,隨著車子的顛簸,我不知怎的,開始背起詩來了,我一定背了各種各樣的詩,因為,當汽車停在我家門口的時候,我正在反複念著我自己寫的那首「一簾幽夢」:

「我有一簾幽夢,不知與誰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訴無人能懂!……」

我被拉下車子,我又被東歪西倒的拖進客廳,我還在笑,在喃喃的背誦我的「一簾幽夢」。直到站在客廳裏,陡的發現楚濂居然還沒走,還坐在沙發中。而我那親愛的母親,又大驚小怪的發出一聲驚呼:「哎呀,紫菱!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