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他講述自己的困境,又在他遞上詳盡的計劃書時將它輕輕地撥到一邊去,然後用另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聲音很低。
「這些都是小事,有我在,你不用擔心。」
溫白涼有片刻的怔忡,他知道她對他的態度是不同的,無論男女,對來自於異性的關注都會是敏感的,但他過去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面對面與她坐在那樣一個窄小空間裏的那一天,也沒有想過她會用這樣一種直截了當的方式向他提出來。
與戴艾玲見面之後的那個晚上,溫白涼回到公司,看到仍舊在空蕩蕩的格子間內忙碌的知微,想到自己在那個窄小空間裏所經曆的一切,竟然渾身僵硬,許久都無法推門走進去。
之後的許多天,他都陷入了可怕的自我掙紮與折磨中。
怎麼辦?他要接受那只手的幫助嗎?但是如果不接受,他很可能會在下一秒就跌入萬丈深淵去。
矛盾讓他坐立難安,他開始害怕面對知微的臉,而她帶著一無所知的溫柔與擔憂陪伴在他的身邊,那張臉上每一個細微的線條在他看來,都像一面鏡子,映射著他的痛苦。
他在這種難熬的痛苦中漸漸生出一種怨氣來,不斷地對她發著脾氣,又迅速地懊惱懺悔,知微把這一切都歸於他因境況不佳而帶來的情緒不穩,她是那種越是逆境越會散發出堅韌力量的女孩子,竟然可以寬容地忍受下來,並且益發地盡己所能。
一直到那個晚上,他用力推開她,又對她大吼,「說這些有什麼用?你有錢嗎?你能替我做什麼!」她終於無法忍受,轉頭就走,他的心瞬間冰冷,沖過去死死抱住她,像是抱住了他唯一剩下的自己,可她隨即轉過頭來,帶著寬容溫良的表情,伸出雙手回抱了他。
就連溫白涼自己都不能明白,為什麼他的心,就在這一刹那變得冰冷而僵硬。
是,知微愛他,那又怎樣?即便她能夠付出她的所有來支持他,即便她能夠體貼到願意忍受他的一切喜怒無常又怎樣?她幫不了他。他已經被逼到了絕路,而能夠解救他的人,絕不可能是她!
對於戴艾玲來說,或許這只是打一個招呼,說一句話就能解決的問題,但如果他不能抓住她這根救命的繩索,那麼一切都只是或許。沒有她,他會被這場官司拖垮,他會破產到流落街頭,他會最終身陷囹圄!光是想象那些可能性,都讓他午夜驚起,到了那個時候,知微還會這樣留在他身邊嗎?到了那個時候,他還會有臉容許自己讓她這樣留在他身邊嗎?
他不能也不會冒這個險!
是,戴艾玲有些年紀了,比他至少要大了七八歲,但那又怎樣?他需要她,他需要她幫助他走出絕境。
人生就像是一段旅程,董知微曾是一個很好的旅伴,曾經在他追逐理想的路上與他相依相伴,與他一路同行,但現在一切都已經變了,他的人生之路不能就這樣中斷在這場官司上面,他需要握住另一個人的手,讓他能夠走出泥淖,而她,成了他的絆腳石。
溫白涼在知微走後的那個夜晚,獨自留在空蕩蕩的會議室裏,一個人坐了整夜,直到薄暮晨光透過天穹,照在他的臉上,最終立起身來的時候,他臉上的線條已經因為痛苦與掙紮而變得扭曲。
他知道自己將要失去些什麼,犧牲些什麼,但是沒有任何得到是不需要付出的,他不能讓自己倒在這裏,他要走下去,他是沒有選擇的!
這天晚上袁景瑞是自己開車去酒會的,上海有那麼多的好地方,他不明白為什麼每次這些人都要無趣地選擇江邊五星級的豪華宴會廳,其實他更中意那些藏在私家小院裏的藤桌藤椅,要麼LOFT倉庫也是可以的,□裸的鐵架子樓梯,走出去就有碩大的天台,就算沒有星星,抬頭就著一輪赤膊錚亮的月亮喝酒也是好的。
說出來常讓身邊幾個老朋友笑,說他到底是弄堂裏出來的,爬得再高都脫不了弄堂氣。
他就莞爾,說當年是誰鬼哭狼嚎地要跟在他屁股後面鑽弄堂的?別以為穿了登喜路就貴族了,那邊打領結的還是拉車門的小弟呢。
說得那幾個年紀老大的男人一陣臉紅。
有些人好不容易改變了生活便恨不能用刀把過去與自己斬個幹淨,一絲肉都不要留,連靈魂都重新洗一遍,袁景瑞卻常懷念自己的過去。
袁景瑞的父親在他記事之前就去世了,是以在他的印象中一直都沒有父親的概念,但這絲毫不影響他成長為一個強有力的男人。
他的母親是個極其潑辣的女人,從來都沒有正式工作過,一直都靠著打零工以及擺小攤撫養兒子。
七八十年代的時候哪有做小生意的概念?擺個小攤當然是違法的,三天兩頭都有人來沖,其他擺攤的見她孤身一個女人,也常來搶她的擺攤位置,更有些明著跑來伸手要保護費的,提起來的腳幾乎要踩到她的頭頂上。
袁景瑞很小的時候就常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扔下書包便操起磚頭沖過去幫自己的媽媽,但他媽媽從來都不是那種抱著兒子只會哭泣哀求的軟弱女子,打起架來比男人都狠,但是從不罵人,就算自己和兒子都被打得頭破血流也不開口,用血紅的眼睛狠狠地瞪著對方,爬起來再打,只是在回家給兒子上藥的時候說他幾句,罵他,「你傻的啊,都不知道痛!下次還敢來!」
小小的袁景瑞就趴在母親的膝蓋上齜牙咧嘴,還要回她,「有什麼不敢的,下回誰敢再來,我就拿磚頭砸他!」
就這樣長大了,居然書還讀得極好,常年穩坐頭名位置,小學直升了初中,初中又直升了高中,一張卷子十分鐘就能夠填滿,做完了還借給其他人抄——當然是收費的,賺頭很不錯。長得也好,小時候被打得頭破血流也沒留下什麼疤痕,一雙黑色的亮眼睛,笑起來的時候連五十多歲的訓導主任都有些心跳加快,所以常找他談心,還勸他千萬好好讀書,牢記知識改變命運。
其實那時候的袁景瑞早已經不需要在回家路上丟下書包就操起磚頭奔過去幫自己老媽了,事實上隨著他的日益高大以及搏擊經驗的日漸積累,到他十五歲的時候就已經沒人敢再來招惹他們母子倆,還有些年齡相仿的孩子常圍在他身邊,熱心地替他解決一切他認為繁瑣的小事。
他媽媽對這點不予置評,但不用再擔心小攤被任何人沖掉總是一件舒心事,偶爾遇見兒子的那些朋友們,他們還要恭恭敬敬地立定腳步,叫她一聲,「阿姨好。」叫得她渾身舒坦。更何況兒子的書又讀得無可挑剔,眼看就要直升進重點大學去了,所以想擺一擺當娘的架子說他幾句都沒什麼機會,只好偶爾在晚上念他,「記住不要多招惹小姑娘,鬧出事情,打斷你的腿。」
袁景瑞就端著飯碗和小時候一樣齜牙咧嘴,「誰招她們了?我一個都不喜歡,我喜歡的女人,還沒生出來呢。」
袁景瑞就是這樣,順利地升入了一所本地的重點大學,念的還是當時最熱門的計算機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