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主幹道很堵,紅燈交替亮過兩次,車流卻不見移動。本該是覺得焦躁的時候,陳啟中卻全不在意,只是看她這樣難過,有些手足無措。
他雖然長年跟電腦打交道,但到底不傻,剛才的情形看在眼裏,細節不得而知,大概還是猜得出來的。想想真值得歎息,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邁出第一步,偏偏卻撞見她如此狼狽的時候。
紅燈又在閃爍,車流終於開始緩慢移動。他握著方向盤看前方,掙紮許久終於開口,用的是平常語氣,好像之前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幻影。
「能不能去吃點東西?我今天趕項目,誤了午餐,有點餓。」
她大概是沒想到他會有如此一說,掩在臉上的那塊手帕終於落下一點,露出水汪汪的一雙眼。陳啟中正打方向,與她目光對了個正著,頓時手指一顫,差點轉到逆向車道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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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吃的是烤肉自助餐,就在附近商廈一層。因為是周末晚上,這裏生意好得不行,唯一的座位在最靠廚房的角落裏,每次有服務生進出就帶開那扇銀色小門,帶出一陣嘈雜煙火氣。
何小君外表嬌柔,性格倒並不像一遇傷心事就淒淒慘慘的黛玉妹妹。從小她就很會自我開解,排解方式除了化悲憤為力量,奮發圖強之外,還有暴飲暴食暴走。幸好她骨架纖細如小鳥,再有肉都不覺得太胖,只是握上去像一團又白又軟的棉花糖。這時她心情跌落穀底,卯著勁兒猛吃,穿著白色制服的南美帥哥穿梭來去,每一次都在她面前的白瓷盤裏堆上形形色色的燒烤肉類,她來者不拒,埋頭苦吃了許久。突然一抬頭,看到坐在對面的陳啟中,一手刀一手叉,都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估計是被她的吃相嚇到,何小君一窘,再想裝淑女就來不及了。
她從未在馮志豪面前這樣失態過,當然他也很少會帶她來這種不限量的地方。馮志豪來中國工作之前常年居住海外,飲食習慣也偏西式,又很講究消費場合,他們經常約會的地方都是些極高級的西餐廳,燈光朦朧音樂舒緩。她最在意自己在他面前的樣子,每次都吃得文雅嬌柔,再說她跟他吃飯的時候當然是滿心歡喜,怎麼可能像現在這樣暴飲暴食。想到馮志豪,她心裏又是一痛,逼著自己把那個影子扔開,然後才開口:「不好意思,我心情不好就會這樣,其實我平時吃得不多……」
他笑了,只是問:「還要嗎?」
沒想到陳啟中這樣善解人意,對於之前的狀況一句話都不多問。何小君忍不住心中感謝,感謝完又歎氣,搖搖頭。被這個男人撞見自己最窘迫的時候,又蒙他伸出援手,她此時此刻竟對他有了些微妙的親切感,再開口說話的時候,不由自主撤了心防。
「吃飽了,感覺好一點。」
他想了想又問:「很難過?」
她點頭:「當然難過,分手哪有不痛苦的,你分手過嗎?不對,你談過戀愛嗎?」
這話說得……陳啟中挑起眉毛,他又不是山頂洞人,怎麼沒談過戀愛?
陳啟中碩士學曆,工作穩定,收入頗高,姐姐嫁到加拿大,父母跟過去照顧她的孩子,留他一個在上海。家裏原先的房子小,在浦西的老城區,他工作之後又買了一套在金橋,雖然偏遠了一點,但也算有房一族。就是一直以來工作的地方偏僻,生活環境單調,缺少與女孩子打交道的機會。不過就算如此,給他介紹對象的人還是有的,而且還不少,只是不知是他運氣不好還是什麼別的原因,總會遇到出乎他意料的情況。
第一回認識的是個在銀行個人理財部門工作的女孩子。那時候他公司還沒有配車,碰面的時候他是騎著助動車去的。吃飯的時候他們倒談得不錯,沒想到走出門,她看到他摸出鑰匙彎腰開車,當場就把眉頭皺起來了,用上海話說了一句:「格種車子我不坐的,我叫叉頭回去。」從此再無音訊。
介紹人很不好意思地傳話說,人家覺得他人挺好的,就是性格不太合適。他聽完好笑,不過也沒放在心上,抗打擊是男人的基本心理素質之一,他一向很會自我調節。
第二個約會對象是個小學老師,長得小鼻子小眼,像個日版洋娃娃。談了幾個月,有次看電影,有些橋段挺恐怖的,她在黑暗中雙手掩住眼睛,還忍不住從指縫裏偷看,後來被嚇著了,撲過來抱住他的手臂。他覺得她可愛,倒是真想繼續下去,沒想到幾個月後她突然約他出來,面現難色,吞吞吐吐地說:「我覺得你人挺好的,可是我媽說,你房子在金橋,我家在中山公園,太遠了。她不想我以後住那麼遠,照顧不到。」
他為了她的話莫名了許久,最後還是想通了。算了,房子又不長腳,他想把它搬到她媽媽家邊上也難啊。
有了前兩次經驗打底,他後來見第三個對象時就沒那麼投入了。那女孩子是做文秘的,長得很漂亮,他見了更覺得沒戲,沒想到她倒是對他很有好感。那時他仍沒有車,每次約會結束把她送到家後,都坐地鐵回去。她有時還特地做了吃的放在保溫盒裏給他帶著,讓他第二天早上不用出門買早餐了,多睡一會。
他自然是感動的,認認真真開始談戀愛。沒想到一年之後公司派他去紐約總部培訓,機會難得,他當然去了。一開始她每天在MSN上訴說想念之情,他也覺得愧疚,再忙碌都抽時間打電話給她,一有機會上街便替她買禮物,一樣一樣收起來,放在箱子裏。但後來她漸漸少了音訊,他打電話給她也多是忙音或者無人接聽。最後他終於結束工作回國,她來機場接他,開口時聲音艱難,說:「啟中,對不起,其實你……」
他已經心裏有底,苦笑著替她把話說完:「知道了,其實我挺好的,行了,你走吧。」
她聽完竟然哭了,擦著眼淚轉身,就上了停在門外的一輛車。車裏的男人已經等了很久,踩了油門就走,就這樣駛出了他的視線。
自此之後陳啟中就對介紹對象這回事覺得無謂了,大丈夫何患無妻,該你的總是你的,不該你的強求也沒用,有這些工夫他還不如多搞點專業上的事情。他雖然不是太有野心的人,但事業總是自己的。
更何況他對自己當時的感覺都已經模糊了,或者是故意不想記得。有天晚上,他開車時聽到主持人聊失戀這個話題,主持人用欷的口氣說現在我來讀一個男人發來的失戀感受,他說失戀就像一把刀插在肋骨上,不,就像一顆子彈打過來,「嘭」的一聲,就打在心口上。
他心裏想能夠發出這個短信的男人一定年齡不大,不該叫他男人,叫男孩比較好,男人會那麼輕易地把自己的感受描述出來嗎?事情已經發生並且結束了,任何辯解、追悔都是沒有意義的。更何況這樣撕心裂肺地把自己的感受講給全世界聽,不如沉默。他對何小君轉述了那個電台短信,語氣平淡,然後看著她一攤手,說:「你覺得呢?」
她沒想到竟然有人能用這麼平淡的語氣複述如此激烈的一句話,強烈的反差讓她忍不住嘴角一彎,笑了。
他又想起那句話,烏雲背後的金邊,接著也微笑了,為了她的笑容。
兩個人相對笑過之後,氣氛頓時轉好,接下來的時間裏開始邊吃邊聊。最後何小君終於吃得動彈不得,開口說自己不行了,要回家。他這次不知為什麼沒回答,只是看著她。何小君被看得忐忑起來,低頭檢視一下自己,又看了看面前空空如也的餐盤,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