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公務員筆記

王曉方 作品,第6頁 / 共26頁  

 大小:

朗讀: 

「處長,」朱大偉遲疑了片刻說,「我也只是猜測,我懷疑她肚子裏的孩子不是王朝權的。」

朱大偉的話驚得我將馬當作炮飛了出去,心中暗歎,想不到我身邊竟有一頭「巴蘭的驢子」。

「不是她老公的,那會是誰的?」我情不自禁地追問道。

「處長,」朱大偉繼續不緊不慢地說,「仍然只是猜測,我懷疑是趙忠的。」

朱大偉一句話點醒了我,趙忠的確跟我吹噓過已經把歐貝貝拿下了,想不到歐貝貝竟然懷了這家夥的孩子,這個朱大偉跟我說這些幹什麼?趙忠不止一次地跟我說,劉市長賞識我的文筆,希望我能到綜合一處當處長。這件事我一直沒答應,不是我秉持「忠臣不侍二主」的古訓,誰不想成為一把手的人,只是彭副市長對我不薄,而且即使調到綜合一處,我也逃不出彭副市長的手心,他畢竟是常務副市長,主管辦公廳。

今天朱大偉突然找我下棋,難道是想提醒我什麼?我知道朱大偉做夢都想成為市長秘書,但看彭副市長的架勢,似乎是看上了黃小明,為這事朱大偉一直在討好胡占發。莫非趙忠勸我調到綜合一處的事胡占發知道了,怎麼可能呢?

我雖然心裏胡思亂想,但嘴上卻不動聲色地提示道:「大偉,話可不能亂說,這可涉及到貝貝的名譽啊!」

朱大偉察言觀色地點著頭說:「那是那是,不過處長,我還是堅信我的判斷,歐貝貝會打掉孩子,而且肯定離婚。」

我冷靜地問:「你憑什麼這麼說?」

「處長,」朱大偉既詭譎又坦誠地說,「王朝權和我一樣,不過是市招商局一個小小的主任科員,托不住歐貝貝的,離婚是遲早的事,即便是趙忠那樣的男人,也罩不住歐貝貝,他們之間不過是錢色交易,歐貝貝心中的男人是像彭副市長那樣有權有勢的男人,處長,所以老弟提醒你一句,少拜佛多問道。」

朱大偉說完舉起當頭炮就將,將得我竟然無路可走,只好認輸。不經意的一盤棋,讓我重新認識了朱大偉。說心裏話,在綜合二處我很看重黃小明的才氣,一直利用他牽制許智泰,想不到忽略了朱大偉。官場上很難找到說心裏話的人,朱大偉敢對我說「少拜佛多問道」這句話,足見這小子對我的這份真誠。

城市假期 Amocity
城市假期 Amocity

  

我把棋盤一推不下了,動情地拍了拍朱大偉的肩膀說:「老弟,走,大哥請你喝酒。」

昨天晚上,我又做了個怪夢,我覺得自己像個老鼠一樣在政興花園裏亂竄。奇怪的是母狼、雄獅和花豹看見我不再死命地追殺我,而是不屑一顧。也許是我變成老鼠太醜陋了,或者它們嫌我太小,不夠塞牙縫的,但是,我堅信醜到了極點就美到了極點。那些美好而崇高的東西只能隱藏在肮髒和罪惡裏,怎麼可能隨處可見?這恰恰是美好而崇高的東西的精妙之處。

「對於夢的理解,我們實際究竟達到了什麼程度,只有實踐和經驗才可以做出判斷。」弗洛伊德如是說。我至今對我的怪夢都無法解釋,看來是實踐得不夠,也就是做夢的次數還不夠,不足以達到可以稱之為經驗的程度,因而也就無法判斷。不過,弗洛伊德認為,人們的整個心理活動都自動地受唯樂原則的支配,也就是盡力地獲取快樂而避免痛苦,我倒是頗有同感。因為每次做完這個怪夢,我都會產生一種曆險後的快感。要知道我的生活都是計算好的,我每天都按部就班地工作,就像在稿紙上寫字一樣,每一張稿紙三百字,這是規定好了的,我就像一棵禾苗一樣生長在宛如稿紙的土壤裏,既然是土壤,當然是一成不變的,因為是大自然進化好了的,一切都是進化的,人類是進化的、時代是進化的、社會是是進化的、曆史是進化的,這世界上我不知道還有什麼不是進化的。

思來想去,我還是發現了不進化的東西,這就是我的肉體,它不僅不進化,而且退化,將來走向死亡。這也是自然規律。我們太習慣按規律辦事了,好像有了規律就有了一切,就有了善惡,就可以無需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就可以非常幸福地生活。這說明規律已經代替了意願。醫學對人體已經進行過無數次解剖了,並沒有發現什麼意願,但是我卻明明感覺到它了,盡管是我在爬格子時感覺到的,但我也強烈地希望自己不要成為稿紙上的任何一個格子。人畢竟是人,而不是稿紙上的格子。但是無論我怎麼珍視我的意願,我的意願都被我符合規律的利益規定好了,怎麼辦?我只能躲在夢裏,在夢裏還不能堂而皇之地變成母狼、獅子和花豹,耀武揚威一番,只能變成老鼠東躲西竄。正因為我在夢裏變成了一只老鼠,才增加了曆險的快感,要是變成了老虎,見了母狼、獅子和花豹,大家都彼此彼此,沒什麼感覺,就不會有曆險的快感。

自從我開始做這個怪夢,我就懷疑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症,後來我翻弗洛伊德的著作發現,精神病患者的夢與正常人的夢在實質上都是一樣的,沒有多大區別。健康的人並不缺乏那些形成夢或症候的因素,健康的人也可以構成壓抑,而且要花費一定能量來維持壓抑的力量。他們的潛意識裏儲藏著富有活力的被壓抑的沖動,而且也有一部分力也多不受自我的支配。這些與精神病患者比較起來沒有什麼兩樣。看到弗洛伊德的這些觀點,我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算放了下來,看來健康的人和精神病患者並沒有實質的區別,誰都有為所欲為的幻想,只不過健康的人將自己的意願壓抑在夢中了。

今天上午,劉一鶴主持召開常務會議,專題研究招商引資工作。由於要將全市招商引資的項目捋一遍,直到中午也沒完成全部議題,只好下午接著開,一直開到三點鐘。

開完會,我剛走進辦公室,准備整理一下會議記錄,內線電話就響了,歐貝貝接完以後對我說:「處長,彭市長讓你到他辦公室去一趟。」招商引資、外經外貿這一塊歸彭副市長主管,開了一天的會,看來彭副市長對會議紀要有指示,我拿起記錄本就走。

走到彭副市長辦公室門前,我就聽到屋子裏談笑風生,便輕輕地敲了敲門進去了。原來屋子裏還有兩個人,一個是市招商局局長溫華堅,另一個是市財政局局長陳實。這兩個人是彭國梁一手提拔的,在東州官場無人不知這二人是彭國梁的左膀右臂,然而,我對這兩個人一點好印象都沒有。起初也不知道為什麼。從面相上看,這兩個人都長得肥頭大耳的,都算是好面相,但總覺得眼下的面相不是他們的真面相,他們不應該是這樣的面相。我記得弗洛伊德說過,夢的偽裝包括「顯意」與「隱意」,此時這兩個人的面相大概就是「顯意」,我沒有看到的那一面就應該是「隱意」了,就像在夢中我變成一只老鼠東竄西竄的,這大概就是我的「隱意」。當這兩個人滿面紅光地與我握手之際,我忽然發現陳實堆笑的臉像一只貓臉,不對,不是貓臉,是豹臉,這分明就是我怪夢中那頭花豹的臉;我不動聲色地觀察一下叼著一支煙的溫華堅的臉,拱出來的嘴很有點像狗嘴,特別是與嘴快連到一起的鼻子,很像正在嗅著什麼的狗鼻子,但仔細一看,沒有狗鼻子威猛,分明是狼鼻子,再看看眉眼,我恍然大悟,怎麼和我在怪夢中遇到的那頭母狼的臉一模一樣,真是太奇怪了,還缺一頭獅子,莫非……?

我不經意地望了一眼彭副市長,心裏倒吸了一口涼氣,望著他那一張一合的大嘴,我仿佛聽到了獅子的吼聲,怎麼會是這樣?我知道我開了一天會,大概是精神又分裂了,我一直不知道我的潛意識為什麼這麼活躍,卻一直形不成意識,但我知道夢是有意義的,怪夢具有特殊的意義,盡管這種意義還沒有顯現出來,但我有預感,早晚有一天夢會變成現實。對於潛意識的活動,「求是」是得不到正確答案的,只能「求非」。有時候荒謬就是真理,因為真理這東西充滿了幽默,也的確滑稽。

彭副市長對我再次強調了對招商引資有突出貢獻人員給予獎勵的重要性。目前東州市最大的招商引資項目是朱文武的房地產集團與香港萬通集團合作開發的位於黑水河畔五家莊段的河港花園。這是目前東州市開發的最高檔的住宅社區。為了起到示範帶動效應,常務會議上決定獎勵在引進這個項目中有突出貢獻的人員,但究竟獎勵誰、獎勵多少,劉一鶴故意賣了一個好給彭國梁,由主管市長定人員、定獎勵額度。彭國梁可能以為這是劉一鶴對他禮讓三分,但我卻覺得這是劉一鶴下的一個套兒。因為這個權力太大了,如果主管市長對招商引資有功人員願意獎勵誰就獎勵誰,願意獎勵多少就獎勵多少,那麼這就不是獎勵,而成了賞賜了,還有什麼套兒比這更明顯的。但是,彭國梁似乎有自己的小算盤,他盤算了一下香港方面的投資額後,決定按千分之三獎勵。但是他囑咐我千分之三不要寫到會議紀要裏,只寫市政府常務會議決定按一定比例獎勵招商有功人員,而且著重囑咐了這一點。

我心領神會地記下以後,彭國梁和藹可親地說:「恒達,明天是老領導的生日,我給他老人家准備了兩瓶好酒。」說完他哈腰打開書櫃下面的兩扇櫃門,取出兩瓶包裝精美的茅台。「恒達,」彭國梁將酒遞給我說,「這是兩瓶五十年以上的茅台,給老領導做生日禮物吧,我知道他喜歡喝茅台,本來我應該親自送去,祝他老人家生日快樂,但是明天我和華堅、陳實去香港,你就代我轉達心意吧!」

說心裏話,我真佩服彭副市長的記性,每年老領導過生日他都有所表示,我還真為他們之間的這份情義而感動。只是離開彭副市長辦公室後,我心裏空落落的。在東州官場上,彭國梁、溫華堅和陳實都是屬馬的,人稱「三駕馬車」,近半年來,他們為了招商引資,三個人頻繁地一起去香港、飛澳門,大有天馬行空的氣勢。最近有傳言,有人在澳門的大鳥籠子裏見過他們,這種流言就像糞坑裏飛起的蒼蠅一樣嗡嗡叫著討人嫌。其實每個人都夢想成為天馬,為所欲為是人的天性,但是人還有另一種天性;那就是喜歡鑽鳥籠子,喜歡被囚禁的刺激,這或許是對另一個世界的尋找。應該說,人一生下來,就開始尋找另一個世界,很多人找來找去,不知道為什麼就鑽進了鳥籠子。

城市假期 Amocity
城市假期 Amocity

  

我發現偉大的建築設計師一共有兩種:一種是設計水晶宮的,另一種是設計鳥籠子的。但這兩種建築沒有一種是按照靈魂的樣子設計的,靈魂喜歡飛,但不是鳥;靈魂喜歡沉思,但也不是我筆下稿紙上排列整齊的方塊。柏拉圖將靈魂分為理智、激情和欲望三個組成部分,並認為理智是靈魂最高的部分,它來自於神,是不死的;欲望的本性是貪得財富,它占據靈魂最大部分;激情如果受到適當的訓練,將成為理智的輔助者,共同領導欲望。激情和欲望都應該服從理智,但是恰恰相反,激情和欲望常常領導理智,這是為什麼?

一切都被朱大偉言中了,歐貝貝突然向我請了半個月的假,自從我到綜合二處當處長以後,歐貝貝從來沒有請過假,突然要請半個月的假,本來我應該問一問請假的原因,但不知為什麼,我竟然沒有問出口,而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望著歐貝貝離去的背影,我心中一邊暗歎紅顏薄命,一邊羨慕趙忠那個假和尚,原來這個世界上有了錢和權,癩蛤蟆也能吃上天鵝肉。但轉念一想,歐貝貝也算不得白天鵝,以她現在的身份,無論長得多漂亮,也只能算灰姑娘,而且是饑不擇食的灰姑娘。我心想,如果朱大偉透露的信息是真的,彭國梁得知灰姑娘做人流了會怎麼想?要知道朱大偉他爹是東州市有頭有臉的大房地產商,哪個大房地產商不揪著幾綹土地爺的小辮子,否則生意怎麼可能做得下去?一想到這些,我就有一種因靈魂裸露而感到的羞愧。尼采說,這誘惑之神和天生良心的陷阱,他的聲音可以深入每個靈魂的深處。他杜撰了一個查拉圖斯特拉竟敢質問太陽,結果尼采瘋了,我可不想重蹈他的覆轍。

昨晚下半夜就開始電閃雷鳴,大雨一直下到第二天中午也沒有停,下午兩點鐘,歐貝貝披頭散發地沖進辦公室,說難聽點,那樣子就像剛剛被強暴了似的,我剛想問:「貝貝,不好好休假到辦公室來幹什麼?」還沒等我開口,她抄起電話當著全處同事的面,破口大罵起來,誰都能聽明白,她在罵她老公王朝權,罵著罵著便痛哭起來。

我見大家像聽戲似的面面相覷,便起身示意大家先出去,我的意思是無論在歐貝貝身上發生了什麼,總得給人家留點面子,畢竟是同事。黃小明第一個先出去了,緊接著是許智泰,朱大偉離開時詭譎地看了我一眼。我本來想等大家走了勸幾句,但站了一會兒,發現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搖搖頭也離開了辦公室。

歐貝貝的確休了半個月假,上班那天沒精打采的,人也瘦了一圈。我從那天她在電話裏罵她老公的只言片語中能聽出來,她做完人流回到家裏,兩個人就吵了起來,歐貝貝是冒著大雨到辦公室的,要不是致命的矛盾,她老公怎麼會讓剛剛小產的妻子冒著大雨離開家?

上班當天,歐貝貝就向全處同事宣布她離婚了,讓大家有好男人想著她點,許智泰和黃小明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只有我和朱大偉沒露聲色。歐貝貝就這樣成了小單親,每天望著她楚楚動人的臉蛋,我又心旌搖蕩起來。

其實,按照黃小明的能力和水平,根本不適合做市長秘書,那他適合做什麼呢?這話我從來沒和別人說過,因為我覺得我也有這個能力和水平,這一點在我給老領導當秘書時就已經得到了充分的驗證,我寫的尿飲感悟要比老領導口述的關於尿療法的哲學思考深刻得多,這就說明我的實際水平高於老領導,當然黃小明的實際水平比我還高,盡管這一點許多人特別是領導們沒看出來,或者裝作沒看出來,但是,我是他的處長,我看出來了。我認為黃小明不適合做市長秘書,按照他實際的能力和水平,他適合做市長或者比市長更高的其他的什麼長。這並非危言聳聽,而是憑借著實事求是的原則說出來的心裏話。當然,我認為我也有這個能力和水平。正因為如此,我才只能把這種話憋在心裏,因為這種話也只能憋在心裏,說出來不符合實事求是的原則,因為太真實了。

我的從政經驗告訴我,千萬不要相信真實,因為越真實的東西越接近謊言。黃小明大概非常明白這一點,他將真實掩蓋起來,像一只羊一樣,混在羊群中咩咩地叫著,但我知道他不是羊,他是狼,是一只找不到同伴極度孤獨的狼。他知道一只孤獨的狼潛入羊群,要想生存下去,最好的出路就是由狼變成狗,否則,非死在牧羊人之手不可。黃小明由於本質上是狼,因此一旦做狗當然是最優秀的狗。這一點彭副市長看得最清楚,好狗誰不喜歡?因此黃小明成為市長秘書是我預料之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