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公務員筆記

王曉方 作品,第5頁 / 共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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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劉一鶴?」我脫口而出,情不自禁地問。

「恒達,你仔細想想,」趙忠露出一臉奴才相笑呵呵地說,「還有比劉副省長更合適的人選嗎?」

望著趙忠意得志滿的肥臉,一股隱憂襲上我的心頭。當年劉一鶴任東州市副市長時,與彭國梁為爭當常務副市長,明爭暗鬥得不可開交。如今兩個人在爭市長的位置上,彭國梁又敗下陣來,彭國梁會善罷甘休嗎?劉一鶴果真回來,怕是東州官場又要電閃雷鳴了。官場上是最講究圈子的,一旦跟錯了人,很可能一切努力都成虛妄。

席間,趙忠暗示我向劉一鶴靠攏,這叫做「良禽擇木而棲」,我頓時警覺起來,我弄不清這是趙忠的意思,還是劉一鶴的意思,但趙忠暗示的這種意思絕不是空穴來風。我頓時陷入兩難境地。官場上是最講一個「忠」字的,但是任何一次改朝換代,都宣告了「忠」的虛妄,和「不忠」的勝利。

我一直以為公務員不過是一種謀生的手段,就像工人做工、農民種地、商人做買賣、教員教書一樣,但是傳統文化賦予從政太多、太高的理想色彩和道德要求,特別是「公仆」兩個字,像泰山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說句心裏話,自從我走上仕途以後,一直為領導服務,先是為老領導,陪他老人家研究了五年尿療法;再就是為彭國梁,為彭副市長殫精竭慮熬夜爬格子,一年寫上百萬字的材料,全都署上了彭國梁的名字,幹的是為人家做嫁衣的活兒,我感覺還不如一個作家,作家寫小說有名又有利,我這可好,一分錢稿費都沒有,寫材料抽煙還得自己花錢,這哪兒是什麼「公仆」,根本就是「私仆」。

面對趙忠的勸誘,我雖然未動聲色,但是趙忠也看出了我的猶豫,說心裏話,誰不想跟一把手,正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

趙忠的話讓我深受觸動。任何圈子都會有核心、次級核心。任何核心都不會輕易讓次次核心與之抗衡的,而次級核心又不甘於自己的次級地位,這就難免有鬥爭。在這種鬥爭中,像我這樣的小人物如何不成為大人物爭鬥的犧牲品,這才是最要緊的。怪不得官場上有那麼多人信奉「有奶便是娘,無奶走他娘」。走上了仕途,就相當於走向了李白筆下的「蜀道」。在這條路上,既有難以逾越的崇山峻嶺,又有撞過岩石的激流狂潮;既有鋪滿鮮花的陷阱,又有暗藏水底的礁石。能不能順利到達彼岸,全看自己的悟性了,何況有沒有彼岸也未可知。

吃完飯,我沒讓趙忠送我,不知為什麼,我特別想一個人在馬路上走走。新鮮的空氣使我很舒服,只是路兩邊的樹下站著三三兩兩的女人,每個人都像三流畫家畫布上的影子,「這些可憐的雞!」我心裏譏諷道。有人向我招手,也有人走過來向我搭訕,說實話,這些女人與歐貝貝比起來太不足掛齒了。我想起席間趙忠跟我吹自己已經把歐貝貝拿下了,讓我心裏直反酸水。繼續往前走,很久沒獨自一人在夜幕中走走了。原來散步是一種享受。在辦公室裏坐久了幾乎忘記了人是應該散散步的,是否會走入永恒?天道遠,人道近,何必舍近求遠呢?

「我現在在黑暗中進行得很順利。」這是喬伊斯筆下斯蒂芬的感覺,我可沒這麼順利,這不,又過來一位「美人」,她嗲聲嗲氣地說:「大哥,玩一玩吧!」我擺擺手,覺得斯蒂芬認為夏娃沒有肚臍眼的觀點很有見地。不過他認為人的臍帶是天下眾生的一條肉纜,我不敢苟同,我認為天下眾生的一條肉纜還應該是在男人身上的那個部位,它才是善和惡的根源。

人生而有欲,於是將利生的一切當作善;人類畏死,將避死的一切也當作善。殊不知,善惡都是自由之子,都是非理性的,要知道惡也是人的道路,惡的秘密就是善。每個人內心都隱藏著惡,這是另一個自我。真正的惡源於自由,真正的善也源於自由,自由是不尋常的、難以置信的和不確定的東西,一旦變成放縱就是惡。為什麼絕對的權力產生絕對的腐敗?因為絕對的權力產生絕對的自由!自由一旦變成放縱,就再不想要任何神聖的東西、任何界限。就像趙忠,他自己可以把自己當成佛,那些善男信女們表面上是供養佛,實際上是在供養他。在趙忠心目中,靈魂救贖是最賺錢的,連信仰都可以用來發財了,這說明趙忠已經拒絕了善惡。趙忠活得比我灑脫,比任何一個公務員都活得灑脫,我是從骨子裏羨慕他的,我為什麼要羨慕他?想來想去總覺得趙忠是藏在我內心深處的另一個我。

回到家裏,我老婆還沒睡,她總是這樣等我,主要是對我不放心。也難怪,外面的世界誘惑太多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誘惑,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誘惑,無論是小人物還是大人物,要想抵擋住那些誘惑,除非成為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可是,我一向認為世界上根本沒有特殊材料,不過我老婆倒是經常弄一些材料,不對,不是材料,應該是藥材,配到一起熬成藥湯讓我喝。別看她是學西醫的,卻篤信中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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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我就任綜合二處處長以後,由於經常熬夜爬格子,還經常出去喝大酒應酬,又很少運動,身體一天比一天虛,那條「普度眾生」的肉纜越來越不聽使喚,已經到了將就的程度。我老婆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搞了好多偏方,回來就拿我做實驗,但收效不大。昨天她又給我搞了一個新偏方,我估計已經熬好了,正等著我做實驗呢。

果然,我一進屋,我老婆就從廚房端出一小碗黑糊糊的湯汁兒,嫵媚地遞給我,說是祖傳六代老中醫的偏方,我當然不願意讓她失望,誰不想金槍不倒,於是我接過碗,一揚脖子,就幹了。老婆不是天仙,但體型恰到好處,除了兩個奶子養得肥肥的,哪兒都瘦。沒到綜合二處之前,老婆在我眼裏就是個寶兒。可不知為什麼,自從當上綜合二處處長以後,怎麼看老婆也沒法和歐貝貝比。

老婆埋怨我喝了五年尿,金槍疲軟是突然斷尿造成的,勸我接著喝,我一聽就火了,我說,與其讓我喝尿,不如讓我去死。老婆害怕了,只好作罷,便到處找偏方。說來也怪,在外面扯王八蛋從來沒疲軟過,一回到家裏就不好使,不好使不要緊,在老婆面前說話再也沒有以前硬氣了。好在老婆是學醫的,她認為是我工作壓力大造成的,每次在床上行雲雨情時,都倍加溫柔了。

一小碗中藥湯下肚,我感覺心裏熱糊糊的,看老婆嫵媚迷離的眼神,就知道今晚的實驗是躲不過去了。果然,我一鑽進被窩,她的滑嫩柔軟的舌頭就像小蛇一樣在我身上的敏感部位遊蕩起來,兩個白花花的奶子硬挺挺的,好像我沒喝藥,她喝藥了似的。說實話,我是很想讓老婆盡興的,可越這麼想越覺得做愛成了責任、成了義務,就像每天我爬格子一樣成了工作,往常還可以將就,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徹底熄火了。老婆忙了一身汗,終於抹著眼淚放棄了。望著大失所望的老婆,我恨不得將自己閹了。

這次疲軟的代價是從明天早晨開始我必須重新喝尿。沒辦法,喝吧。我一連喝了一星期,仍然沒有什麼感覺。

你別說,白天歐貝貝買了一本《家庭生活》雜志,雜志扔在辦公桌上,大夥都傳著看,我也翻了翻。裏面有一篇文章說,如果男人陽痿了,大多是喜新厭舊心理造成的,可以在做愛時將老婆想象成自己向往的女人,病症就會立即消失。我看後心中暗喜,心想,我向往的女人當然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了,要不是秉持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古訓,我還能讓趙忠那豬頭搶了槽子!

不過,晚上我是急不可耐地自己要做實驗的,老婆還以為我喝了一個星期的尿恢複了「亞洲雄風」了呢,老婆呻吟得特別刺激,我把這呻吟聲想象成是歐貝貝在叫,下面一下子膨脹起來,這一脹不要緊,就像他媽的吃了偉哥似的。

我常常做一種怪夢,特別是在做愛之後,一旦睡覺,夢境就浮現在腦海裏。其實,我的夢很簡單,一到夜裏,政興花園就找不到一個男人。政興花園住的都是處以上幹部,當然也包括局級和市級的領導,我就住在這個花園的葵花苑裏,葵花是向陽生長的,意味著「講政治」;我不喜歡局級幹部住的松菊苑,有一種永垂不朽的味道;我最羨慕的還是副市級以上領導住的青蓮苑,很有點出汙泥而不染的味道,不過我羨慕的不是青蓮苑的寓意,而是房子。副市級領導住的房子,不論是戶型、結構,還是面積,都讓我垂涎不已。我去過彭副市長的家,將近三百平米,上下三層,配上得體的裝飾,任何一個公務員看了這樣的房子,心裏都會藏起來一個市長夢。

不過我的夢與眾不同,在夢裏我就像一個幽魂迷失在政興花園裏,政興花園猶如一座幽暗的黑森林,我遊蕩其中,路過青蓮苑時,大鐵門前蹲坐著一只母狼,瘦骨嶙峋的,母狼呲牙咧嘴地攔住我的去路,我嚇得轉身就跑,慌慌張張誤入松菊苑;還未等我站穩,一只雄獅沖過來,高昂著頭,張著血盆大嘴,我只好繼續逃,希望能遇上什麼人救我;好不容易跑到葵花苑時,又竄出一只五彩斑斕的花豹。我心想,這下完了,卻發現歐貝貝站在我家涼台上向我招手,我喜出望外地想喊:「貝貝,快來救我!」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頭一看竟然是彭副市長,我又驚又喜地問:「彭市長,真的是你嗎?」彭國梁像吊死鬼一樣吐著舌頭說:「我從前是人,現在不是人了。」我大驚而醒,冒出一身冷汗。

關於這個夢,我沒跟任何人講過,我翻過弗洛伊德很多著作,也沒找到做這個怪夢的緣由,只是對彭國梁「我從前是人,現在不是人了」的話不寒而栗。彭副市長不是人了,會是什麼?莫非是鬼不成。我是不相信這世間有鬼的,但是我相信有魂。比如夢,人分明睡在床上,卻感到做了種種事、見了不少人,這是怎麼回事?顯然是有魂靈在活動。

趙忠提供的信息千真萬確,劉一鶴成了東州市委副書記、代理市長,還不到兩個月就在兩會上高票當選東州市市長。一開始我擔心彭副市長的「常務」兩個字怕是要不保,想不到兩會以後彭國梁仍然是常務副市長,我提著的心雖然放下了,但彭國梁對我的態度似乎不像以前那麼親切了,我懷疑是胡占發從中搞了什麼鬼。觀察了一段時間後我發現,很多材料彭副市長不交給我,而是直接交給黃小明,我雖然表面沒露聲色,但心裏卻有些沮喪。

處裏資曆最淺的就是朱大偉,但是最詭道的也是這小子,別看平時他見誰都嬉皮笑臉的,好像什麼事都不走心,這不過是假象,作為處長我看得很清楚,這小子在臥薪嘗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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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下班時,許智泰、黃小明和歐貝貝陸續先走了,只剩下我和朱大偉,這小子端著處裏的象棋盤走了過來,嬉皮笑臉地說:「處長,殺一盤怎麼樣?」

朱大偉平時淨陪肖福仁下棋,肖福仁是個象棋迷。我剛到綜合二處時,朱大偉還是個臭棋簍子,但是沒出半年,處內就沒有對手了,連打遍辦公廳無敵手的黃小明也甘拜下風。我這才覺得不對勁兒,這個朱大偉棋藝進步如此之快,好像有什麼高人在背後指點。慢慢地我才發現,朱大偉苦攻象棋的原因。原來這小子主要目的是為了成為辦公廳主任肖福仁的棋友,這招兒投其所好頗見效果,如今肖福仁有事就喊朱大偉,朱大偉儼然成了肖福仁的秘書。

我知道朱大偉找我下棋,一定有自己心裏的小九九,說不定從這小子嘴裏能套出點真東西,便欣然應允,棋局就在我的辦公桌上擺下了。

下棋和談戀愛一樣,必須有個對手,但是按朱大偉現在的水平,我很難贏他,但是,這小子似乎故意拖延時間,遲遲與我周旋。第一局竟然下了個和局,於是又擺上第二局。盡管朱大偉故伎不變,但他的棋下得極其穩健,無懈可擊。我故意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棋上,等待著朱大偉說出找我下棋的真正意圖,果然,他一開口,就讓我吃了一驚。

「處長,」朱大偉拱了一個卒子說,「歐貝貝懷孕了,而且正在鬧離婚,你知道嗎?」

我聽罷心裏咯噔一下,歐貝貝結婚好幾年了,懷孕是正常的事,不懷孕才是不正常的,但是懷了孕還鬧離婚就不太正常了。按理說妻子懷孕是好事,哪個做丈夫的也不願意在這期間惹老婆生氣,對肚子裏的孩子不好,歐貝貝的丈夫王朝權不會不懂這個道理。但是,這麼漂亮的老婆懷孕了,還要鬧離婚,這背後一定大有文章。

我跳了一個馬,譏笑著問:「大偉,貝貝懷孕了,你怎麼知道的?莫非你小子成了第三者?」

朱大偉趕緊解釋說:「處長,我是無意間發現她辦公桌上的化驗單的,至於正在鬧離婚也沒什麼稀奇的,她當著我的面在電話裏跟她丈夫吵了好幾次了。」

雖然朱大偉和歐貝貝坐對面桌,但是我對他的「無意間」也倍加警覺,想不到朱大偉如此有心機,很顯然朱大偉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頗感興趣地問:「貝貝因為什麼和王朝權爭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