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想家,想爸爸、媽媽和哥哥,但不敢回去。每次回家,都得經他們批准,不然,大姨會找我媽鬧事。我不想讓媽生氣,每次從家回來,媽都會哭。我也忍不住眼淚,但很多次都咽回了肚裏。我生命裏最深的渴望就是有個自己的家。男友又說。
在大姨家生活了十多年,男友依然找不到家的感覺,依然擺脫不了對他們的畏懼心理。他變得內向而堅強,從來沒喊過大姨一聲「媽」。每次回家,他母親總苦苦勸說:「孩子,你叫大姨叫『媽』吧,養了你這麼多年多不容易啊!」他卻死活不改口。
男友用一個詞形容自己,叫:「鐵血柔情」。
在我眼裏,他永遠像個孩子,做著在田野裏奔跑的童年的夢,醒不過來。他像個運動員一樣健壯,獨自騎著單車走過許多地方,大多是荒郊野外,他卻說那些地方跟天堂一樣美。
在大學裏,女生們暗自稱贊:柯身上有男人味兒。但只有我,才能准確無誤地捕捉住他那份特殊的柔情。
你是我的家。他說。
我以為把這些告訴了母親,她就安心了,實則不然。她考慮的事情往往超出我的思維範圍。
「媽,你整天竟想些壞事,疑心咋這麼重啊!」我對母親的種種預想實在反感。
「還不是為你好。城裏人心不實,靠不住。雖說柯這孩子看起來是好孩子,誰知道他將來會不會變心?萬一他姨阻止他,給他壓力,他不反抗咋辦?」母親絮絮叨叨地說。
「那你讓我咋辦?今天認識,明天結婚?城裏有的是好人,農村還不是有惡人。別一說就是為我好,要為我好就別跟我講這些,行嗎?」
「反正你長這麼大了,該有個心眼了。結婚上一生的大事,馬虎不得。你媽我是過來人了,再怎麼說也比你見得多,經曆得多,啥樣的男人都見過。總之,你要記住一句話,女人一定要自強,不能依賴男人。」
聽到這話,我忽然來了興趣:「那你都見過啥樣的男人?」
母親眨了一下眼睛,把頭扭到了一邊,似乎在回避:「啥樣的?啥樣的都有。比如說,村子裏這麼多大老爺們兒,哪一個沒見過,沒共過事?」
「我也認識他們啊!你剛才說的好像不是這意思。」我窮追不舍。
「我說的咋不是這意思?那是啥意思?你說說看?不跟你扯了,我出去一下。」母親不願說下去,說著,站起身就出了門。
我沖著她的背影詭秘地笑了笑。
母親有些臃腫,但走起路來腰杆依然很直,當年修長的雙腿卻已風韻不在。
3
與父親結婚之前關於母親的事,我零零碎碎地從她嘴裏、幹外婆嘴裏還有遠方的熟人嘴裏得知了一些。
母親的哥哥,我家舅舅,在母親逃離家之前,已經去山東當了兵,為了活命吧。大山外面,兵荒馬亂,舅舅年幼無知,看見當兵的就跟著混了進去,心裏念著「毛主席萬歲」。吃了人家的飯,睡了人家的營才從別人嘴裏聽到部隊的頭兒叫林彪。林彪就林彪吧,只要給飯吃,給衣穿就是好人。
舅舅在部隊,日子並不好過。前線也上了,眼睜睜看著戰友們一排排倒下去,血一流,生命就完了。目睹了太多死亡的人,分不清死活,早已下出了膽。大白天,在戰場上,吃不成睡不了,人又緊張又疲憊,想離開是不可能的,離開戰場算逃兵,結果可想而知。舅舅太累了,罵了句:「老子***搭上這條命了!」罵完,拉了個屍體當被子壓在身上就「呼嚕、呼嚕」睡著了。
母親逃出山,唯一可尋的,就是哥哥。
母親打聽到山東在四川東部,就一直朝東走。從十二歲走到三十歲,直走到我父親這裏,她都沒到達山東。逃亡在外的人,身上無一文錢,首先要解決的就是吃飯問題。填不飽肚子,人便沒力氣走路。我不敢想象一個從山溝裏走出來的小女孩是怎樣混跡於異地他鄉的。母親沒睡過街頭,沒要過飯。
你在外面怎麼混的?沒遇見過壞人?我問。
母親說,我走到一個地方就去民政局說明情況,民政局的人給我開張條子,我拿著條子到公共食堂可以隨便吃飯,人家還特別熱情。還是毛主席好啊,沒有毛主席,我這條命也沒了。
我在心裏暗暗一算,母親逃出山那一年剛好趕上文化大革命。提起這段揪人的往事,上輩人大都搖頭歎氣。大批大批的人被冤枉、被批鬥,活活把人折磨死,還有許多人幹脆自我滅口,在禍事臨頭之前就喝藥、上吊或跳井。充斥著牛鬼蛇神的社會裏,到處一團糟,全國人民精神錯亂。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兒子整老子害老子,荒唐至極。最活躍、最惹禍、也是最令人恐懼的紅衛兵力量迅速膨脹,蔓延全國,上下沸騰。他們扒火車,攔汽車,浩浩蕩蕩,嚷著要進京見毛主席他老人家。
母親沒趕上這大好形勢,但也沾了光。全國的大人都提著腦袋過日子,惟恐得罪了這些幹瘦如柴卻氣勢洶洶的青少年。不管你從哪裏來,操什麼口音,人們都一視同仁——給你吃嘴好的,住最好的,在你耳朵邊吹風:「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領導全中國受苦受難的人民翻了身,他老人家的政策也使母親翻了身。母親感激毛主席,把毛主席當神敬著。
媽,你知不知道紅衛兵是毛主席的?
知道。
那你怎麼不加入?走到哪兒都很威風,吃的好住的好,還能進京見毛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