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加入。紅衛兵幹的事不是人幹得出來的。毛主席是好人,但也有糊塗的時候。每個人都免不了糊塗。我當時想的,是過正常人的生活。
白天,母親搭汽車、扒火車或走路向東走,晚上,就窩在候車室。那裏安全。說母親聰明,一點不假。
來來往往的旅客,大包小包的,便有意找人幫忙。見母親一個人蜷在長椅上,旅客就上來問:小姑娘,你一個人在這幹啥?
我在等家人來接我。母親很善於應變。
來人一眼看破了謊言,卻不說透,便請母親幫忙拎包,塞給母親一點錢。母親只要看到對方不像壞人,就很樂意做。在別人家,又是吃飯,又是洗澡,有時還會得到幾件舊衣服,這些,在母親眼裏,簡直是天堂般的生活。
流浪的日子裏,母親沒上過當,不知是因為判斷力太好還是因為冥冥中神靈的佑助。
讀大學時,幹外公給我一張紙條,是一個人名、一個地址和一個電話。他說這個人是他的終身好友,在那個城市裏,可以照顧我。我接過,夾在了日記本裏,心想,我不要任何人幫助,就把這事給忘完了。
一年後,重翻日記,翻出了那個電話。好奇心使我撥通了電話,本想響三聲沒人接,我就掛,今後再不打去。誰知,第一聲沒響完,那邊就傳來一聲很渾厚很有力的男音:「喂?」「請問……尹光先生在不在?」我很緊張,臉都紅了,不知道往下該說什麼。
「我就是。你是哪位?」對方語氣很認真,標准的河南音調。
「我是於天鳴的外甥女。」這樣自我「交待」實在讓我不自在。
「哪個外甥女啊?我知道他有兩個。」
正准備如實講,我想起了母親的話:跟那個老人聯系之後,不要說你是姥爺的外甥女,只說你是大女兒家的就行。我問為什麼,母親說沒什麼,記住就是了。
「我……我是他大女兒家的。」
「哦。那就是沙崗上種棗的那個了。」
「不、不、不,」我連忙糾正,再怎麼隱瞞,也不能把大姨說成是自己的母親,「我是縣城南面的,您可能不認識我媽。」
「不,我知道你媽。你明天有課沒?沒課的話過來吧。我在門口等你。」
「好。」
按照地址,我找到了他家。老人住在市中心,房子是七八十年代的。在城市的裏層,到處都藏著這種房子,顯然有些破舊,但不失生活的氣息。
老人站在門口張望。我在共車上就認出了他。人們都行色匆匆,沒人像他那樣,眼神充滿等待。他是七八十的人了,頭發花白,卻面色紅潤。目光炯炯,體格依然不失當年的健碩——他當過空軍,身體裏有種南方人不具備的氣質。
公車恰好在他門前停下,我跳下車,徑直朝他走去。他顯然是認出我來了,很慈祥地沖我一笑。我叫了聲「爺爺」。「走,回家去。」他說。
我跟他進了院門,上樓。他住在三樓,兒女早已各自成家,搬走住了,這地方剩他一個人。二十年前老伴死了,遺像掛在他的床頭上端,兒女怎麼勸,他都不搬離這個家。老伴兒生前用的剪刀、針線,七零八碎的都被他保存完好,裝在一個箱子裏。有一次,他一邊講一邊拿出來給我看,玩弄寶貝一樣。
他的客廳不大,卻很整潔。兩個單人沙發,中間夾個茶幾,沙發對面的木櫃上擺著台彩電,旁邊是影碟機。一台舊式冰箱和一條長木凳靠牆放著。這是所有的擺設。他打開放電視機的櫃子,說是拿茶杯泡茶,我這才一抬頭,看到了外面陽台上開得正豔的幾盆花。
「坐,坐,」老人一邊招呼著,一邊手腳麻利地放茶葉添開水。
我坐在沙發裏,兩只手規規矩矩地擺在膝蓋上,等他發話。
他看了我一眼,說:「別拘束,來這兒就跟自己家裏一樣。哎呀,你昨天一跟我說,我馬上就說起你媽來了。二十多年沒見過了啊,她的模樣我都記不清了。」
「我跟我媽長得有點像。」
「不,不,你不像。你媽看起來很不一樣。」老人搖搖頭,否定了。
「對了,你叫我叫什麼?」
「爺爺啊。」我大為迷惑,從昨天通話到今天見面,我不一直叫「爺爺」嗎?
「不。你該叫我『姥爺』,我才是你幹姥爺。」老人抿了一口茶,淡淡地笑了。往事勾起了他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