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保證錢不但一分少不了,還會變多!」
父親沒什麼說了。三十多歲的人了,連銀行大門朝哪兒他都不知道。父親的世界裏,有的只是一年四季收種的田地,老實巴交的農民和村裏唯一一個能買到香煙的小賣鋪。那時侯,男人們大多抽八分錢一包的煙,「雪虎」牌的。幫父親買煙,總能得一分兩分跑腿錢,我就買玉米糖吃,一分錢一塊。塑料紙包著,很硬,粘牙得很。男人們誰要是抽上了兩毛錢一盒的「松」牌煙,大家夥兒就會對他刮目相看。這種一般是年輕人,虛榮得很,不過也是獵取姑娘芳心的好辦法。
父親抽的,永遠是八分錢。沒人對他刮目相看過。
「存銀行兩百,剩下的買豬仔,飼料,給克克、宇兒買點營養的東西補補,還要走親戚。」母親重複著。
農村裏,賺錢地方太少,花錢的地方太多。父親在母親的幫助下,批發了水果沿街賣,因為嘴笨,不會說話,水果水分都快沒了還是賣不出去。母親見狀,支開了他,兩天就處理完了,好歹保了本錢。這個不行,母親又讓他去收廢品,這活兒髒,卻不累,又自由,掙得了錢。況且,廢品不嬌氣,放不壞,任你看行情,決定賣或不賣。母親的決策是對的,這一行,父親一幹上就沒放手了,直至現在。
養豬讓母親賺了第一筆錢,性情暴戾的父親對她產生了幾分敬畏,也使村裏人對這個外地人刮目相看——母親的威信樹立起來了。
第二次,母親養了五頭豬。
開始有人來向母親討教經驗了,母親一開口先介紹了從培訓班買來的添加劑。農村人沒見過那玩意,一聽是什麼科學配方,更覺神奇,又摸又看又聞,懵懵懂懂被灌輸了一番科學知識後,轉身跑回家跟媳婦商量去了。
一傳十,十傳百,幾十裏遠的人都蹬著「二八」車趕來了,氣喘籲籲地說:聽說你很會養豬,五個月就長成了,我來買幾包你用的東西。
來家的人絡繹不絕。對每個人,母親都笑吟吟地給他們倒水讓茶,詳盡地講解飼養方法,飼料配量,以及什麼時候給豬打蟲等等。來人心滿意足地走了,母親賺了錢又落了好名聲。
母親出去購買飼料的次數越來越多了。飼料太重,她背不動,便對父親說一起去。父親堅決地搖搖頭,說不敢,找不到門。對這樣的丈夫,母親最多罵句「沒用」。
那一次,母親把弟弟帶去了,回來時,弟弟懷裏抱了個綠色的小皮球。母親說是電台裏的人給的。那一刻,我好羨慕弟弟,好崇拜電台裏的人。每天跟著母親一起聽收音機,聽她們的聲音,在我的想象中,她們每天都在玩皮球,吃玉米糖,穿花裙子。
小皮球是我的第一件玩具,本以為只有城裏的孩子才玩的。
養豬,賣飼料使母親富了起來,在兩三年內,母親就暴富了。第一次嘗到甜頭後,母親的野心變大了,豬的頭數每次都在增加,母親也不只賣添加劑了。她在外面跑得多,認識了做各種生意的人,就弄來了豆餅、魚幹之類的東西,豬吃了猛長,她又開始賣這些東西,著實賺了一大筆。在外面,母親東奔西跑,為人家的豬看病打針,分文不收,賺了個好口碑。農民們心眼好,出於感激,便自發地幫母親搞宣傳,拉「客戶「,這樣一來,本地的豬肉市場在幾年內便膨脹起來了。
人們都說,克克,你媽是個英雄。
從小,我就看到,在母親的帶領下,好多人都富了。
5
我跟弟弟是母親的希望,沒我倆礙手礙腳,她早離開這個一點也不可愛的地方了。
我在母親肚子裏餓壞了,缺血缺肉,不生病不可能。為了給我補血,母親三天兩頭往孵化站跑,去買毛蛋——沒孵出小雞的蛋。母親說,這東西大補。她吃,我也吃。
毛蛋在鍋裏煮熟後,散發出一種濃香,夾帶點腥味兒,很誘人。
天完全黑下來後,母親就不許我跑出去玩了。兩個矮凳,擺在窄窄的土胡同裏。我乖乖坐在凳子上,手裏拿根小樹枝,在地上胡亂畫,天很黑,啥都看不到,抬頭,一片黑漆漆,牆頭不見了。為了不讓我跑,母親叫來了我的小夥伴——一個黃瘦黃瘦的小女孩,跟我一樣,貧血。
母親給我們剝毛蛋吃,一口一口喂下去,我以為在吃雞蛋。
後來,小女孩的母親拿柳條把她抽了一頓,說再吃那髒東西就把你扔到野溝裏去。小女孩拉著我母親的衣角,抹著眼淚說:我還想吃「好東西」。
我問;我吃的是啥;母親說;是「好東西」。
小女孩不聽話,她母親就不讓跟我玩了。每個很黑很黑的夜晚,我就一個人拿著小樹枝,一邊在地上亂畫,一邊一口一口地吞下母親喂進來的「好東西」。
一口氣吃了幾年的「好東西」,我的胃裏不知道裝進了多少從來沒搞明白的東西,可是,我的身體好起來了。
直到有一天,母親又煮毛蛋,剝來吃,被我看到了:有的整個小雞都包在蛋殼裏,頭、身子、腿、羽毛,還有小小的爪子,清清楚楚;有的只有一半身子,沒有頭,剩下半個蛋;有的是整個蛋,只是蛋清、蛋黃混在一起,變了顏色。我這才明白,「好東西」究竟是什麼。但我從未吃到過這個生命的任何部位。
當年抹著淚對母親說想吃「好東西」的小女孩已長大成人,書沒念多少就輟學了,幾年後嫁人、生子,成了一個標准的農婦。母親說她依然黃瘦黃瘦的,貧血。我不敢見她,心中有種遙遠的創傷。
有些人,很驕傲地叫母親「蠻子」,雖然只在背後。「蠻子」意思就是野蠻人。這些人,自以為很文明。他們說:她就是「蠻子」!說話軟得把老子逑上的勁都抽走了,還弄那些肮髒的東西吃,人看了就惡心,也不知道他咋吃下啦!
那年頭,毛蛋沒人要,都一筐一筐地丟在野溝裏,母親不怕人笑話,提著口袋直接在孵小雞的暖房裏撿。
今天,毛蛋在市場上賣,一塊錢一個。農村人知道了外面大酒店裏連老鼠都賣,誰吃上了這個定會神氣得不得了,但他們連老鼠都吃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