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父親的一天到晚拉材料,那時誰也不知道這些都是賒來的。一天夜裏,他倒車,天太黑,看不到,一下倒在了牆,男人的頭撞到了車後座的金屬護欄......
腦震蕩。村醫生說。
輸液吧。村醫生又說。
男人說頭疼,又心焦,兒子的房子還沒蓋啊!一大早男人就披著棉襖往村診所走,他女人就在後面追著罵:一天到晚輸液,錢是風刮來的啊!咋不死啊你,死了就不疼了。
他女人是文盲,暑伏天鑽玉米地拔草,回到家連風扇都舍不得開。一個節省到極至的女人跟一個「花錢如流水」的男人是怎麼過的,可以想象——男人花錢,女人罵,急了鬧離婚。男人從沒罵過女人,氣不過就到親娘墳頭跪著,痛痛快快哭一場。家裏啥事女人都不管,吃飯,睡覺,幹活是女人的日日夜夜。男人一大早出車,自己用開水泡點幹饅頭,晚上回來喝碗中午的剩面條或者玉米糊糊就是兩頓飯,女人連個雞蛋都舍不得給男人吃。
男人一個人來回診所了三天,就換成女人用平板車拉著他去了。他坐在一堆棉絮裏,臉色蠟黃,老了十歲一樣,眼睛卻炯炯有神,東瞅瞅西望望,想留住什麼。我見過幾次這樣的眼神。每次從他車邊過,我都要跟他打招呼:爺,去輸液啊!好多了吧?
噢。他沖我微微一笑,嘴唇幹裂。
他家的輩分高,他兒子我都該叫「叔」。
在診所裏,男人看著晶瑩剔透的藥水一滴一滴流進血管,喃喃地說: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媽個ⅹ,四十多歲的人了,咋這樣沒出息!死,到哪兒死啊!只要有一口氣,你就得***活下去。吃草根樹皮都熬過來了,日子好了想這個,作!你那仨孩子都那麼大了,該享福的日子到了,別一天沒事逑亂想!醫生回罵來,一片好心。
不提孩子倒好,一提孩子他就脆弱得像個孩子,無助,焦慮。老大雖那樣,但湊合著有個家了;老二娶媳婦是大事,房子不蓋好,一箱茅台家幾千塊錢得泡湯,這算不了啥,關鍵是老二以後就難找了,壞名聲已經能夠出去了;老三馬上高考了,考高中是分數不夠花了八千塊錢進了那所有名的高中,考大學考上了幾年下來要花幾萬,考不上她說無論如何也得花錢讓她讀,老大老二花了那麼多錢,她也要......
他的腦子翻江倒海地疼痛,揉進這些亂七八糟更是不得了。
得趕緊治,去省醫院吧。村醫生說。
十幾年前去省醫院,是為了大兒子,這次輪到自己了。他搖搖頭,苦笑一聲:好。
他決定活下去,三個孩子的事讓他牽腸掛肚,死了也不會瞑目,安排不好三個孩子,他就不配做一個好父親。
他讓老二開著卡車,帶他去討債借錢,整整跑了五天,磨破了嘴皮,弄到了三萬塊錢。他的眼睛更亮了。
回到家,他女人把錢要了過來,說是幫放著。他乖乖交了出去。
錢差不多了,我去省醫院看看。他對媳婦說。這是床頭話。
別想!這錢是給老二蓋房子用的,老二婚事是大事!女人不假思索頂回這麼一句。
說不了怎麼回事,反正,第二天早上他就起不了床了。
過了幾天,母親買了十塊錢的雞蛋,放在他的枕邊,啥都沒說就回來了。
晚飯桌邊。母親說,德福不行了。德福就是那個男人。
母親說他的嘴幹的合都合不住,鼻孔大張,氣息很輕,像什麼在遊弋。他不會自己翻身,背都腐爛了,膿水流了一床,床單粘在他身上,揭不下來。他女人嫌髒,嫌臭,不管他,連口水都不給他喝。他也沒活下去的心勁兒了,躺在那裏等死。
其實他早死了,心死了。
晚上十點,老二開著車回來了,副駕駛座上是那個答應嫁給他的女孩。兩人不聲不響地開門,上樓,在他父親頭頂那間屋裏很大聲響地*,狂笑。
他死了。從倒床到死,一共十天整。
大兒子一路嚎著從工地上騎著自行車往家趕,路上載了五個跟頭。到家時,看到老二與他母親垂著頭站在床邊,沉默。老大從門口爬到父親床邊,嚎啕起來——「爸——爸——」
他的嘴合上了,牙關咬得很緊,穿壽衣時,兩個兒子跪在他身邊祈求了半天,他仍不張口。最後,兩個兒子在眾人指點下,用螺絲刀撬開了他的牙,才把一個一元的鋼幣放進他的嘴裏——去閻王殿的買路錢。
他的眼睛是張著的,瞪得很大——死不瞑目。爸,你放心走吧,別再操我們仨的心了。老大一邊說一邊用手去合他的眼,合了幾次才合上——他不瞑目,死了還不見女兒回到身邊。
女兒在那所有名的中學讀高三。他死這天,女兒剛開始高考。老二去叫她,說,爸不行了,回來吧。老二很堅決地否定了,說我要考大學了,就這三天。
他還是沒等上女兒。
兩個兒子在他女人的指揮下,披麻戴孝,一口棺材讓鄰人們抬進了墳裏。沒有嗩呐班,沒有招待親戚,農村所有辦喪事的程序都免了,那女人還是怕花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