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在街上,邊走邊踢腳下的石子,來來回回地走。街兩旁是參差不齊的房子,無組織無紀律,高高低低,一家一個樣,卻統一是無精打采的烏灰水泥色,有些直接暴露著或暗紅或青黑的磚,坑坑窪窪,人一頭撞上去,頭上起的絕不是一個包。家裏稍有錢的,蓋了比正房還高的門樓,裝了上過紅漆的大門,門頂寫著「吉星高照」或「福如東海」或「紫氣東來」。家裏沒錢的,沒院牆沒院子,亮堂得很,雞鴨滿街跑,幾張桌子幾把椅子一目了然。
「克克。」背後有人喊。
「哎。」我轉過身,是「快嘴婆」。
「你在這兒遛啥呀?你媽又燒香了吧,有錢人過得就是滋潤,啥錢都花,哪像我家,從來不燒香。你媽可真有……信仰啊!」「快嘴婆」的話總讓人不舒服,誰見她都不會給她好臉色。
我盯著她,她很得意,眯著眼睛,烏黑的指甲不緊不慢地在頭發裏抓撓著。
「克克,你媽最近又發財了吧?對了,你以後別老給我臉色看,我可沒說你啥呀。對你媽……都過去了,不提了,不提了。克克,你叔這些天一直生病在家,沒人賺錢,你能不能跟你媽打聲招呼,借點錢?」
不出所料,「快嘴婆」又來「借」錢了。
母親不止一次給她錢,從沒要她還過。母親不欠她什麼,她欠母親很多。她有三個孩子,一個個灰老鼠一樣,沒人管。母親可憐孩子們,就趁半夜人睡熟了,偷偷送錢過去。這個女人不知羞恥。
回到家,母親正在掃紙灰,一見我,手裏的掃帚就停了。
「這麼不聽話,指望誰啊你!」母親很生氣,拿眼睛剜我。她一這樣,我就知道離發作沒多遠了。
「我自己。」我咽了口唾沫,裝得理直氣壯。為什麼頂嘴,我不知道。習慣了跟她頂,要不心裏憋得難受。
「老子不給你錢,不養你,指望你自己去吧!」
母親從不饒人,啥話都能給你罵回去,音量還要高你一倍。
我不作聲了,氣呼呼地從那堆紙灰上跨過去,進了我的小屋。真想踢上去,我不敢。敢的是狠狠踢上房門,腳趾腫痛。母親看不到這個動作。能被她看到的,我都沒種做。
滿屋子都是母親的聲音——「每回燒香我都乞求神保佑你,希望你成才,你倒好,連個頭都不舍得磕,大不敬啊!誰家孩子像你這樣不懂事!還跟我賭氣呢,有本事賭一輩子!」
我一頭紮進了被子。捂死我吧!捂死了就沒這麼多鬼鬼神神纏我了。「我只跪天跪地,跪爹跪娘,其他啥都不跪!」這些只敢心裏想想,不敢說,總覺得不吉利。
在母親面前,我向來都這樣,有賭氣的本事,沒賭氣的膽量。沒出息。
沒聽說過有誰把自己捂死的。一會兒就覺得滿臉濕漉漉的,吸進去是熱的,呼出來也是熱的,好難受。我索性甩開了被子,解渴一樣狠吸一口涼氣——活著真好!
6
過年是一年中最費神勞心的時候。
大人忙活得焦頭爛額,孩子們快活得瘋瘋癲癲。
過了臘月二十,年味就濃起來了。隔壁一家小兩口,小媳婦跟我一樣大。一天,她挺著圓滾滾的肚子,倚在我家門框上,「咯蹦」「咯蹦」嗑著葵花籽,說:「日他娘,頭一回當家作主。」
她公爹,五十歲未滿就死了,起先是腦震蕩,後來被氣死了。那男人操勞了一輩子,到頭來被活活氣死,很是可憐。他有三個孩子,兩男一女,女兒最小。大兒子先天心髒病,渾身泛出青黑色,像喝了毒藥的人,從小跟其他孩子鬧架,大家都一齊伸著脖子叫他「老果」——一種烈性毒藥的名字。我也喊過,只依次就被母親一巴掌掄回了肚裏,以後在沒那樣喊過。大兒子滿十歲,這個男人就用他那手扶拖拉機賺夠了兩萬塊錢,用塑料袋嚴嚴實實裹了,把大兒子帶到了省醫院。心髒換了,全身血也換了,真是脫胎換骨。錢花了一萬八,那時八十年代的時候。做手術的醫生說,你這孩子還會再活十年,最多。當父親的淺淺笑了,細聲細語地說,多活一天是一天。
大兒子從省城回來,懷裏緊抱著一個精致的遊戲機,帶音樂那種。村子裏的孩子一見遊戲機就不再叫他「老果」了,一個個眼巴巴地望著那洋玩意兒,把口袋裏吃的全分給他。
如今,大兒子都二十五歲了,還活得好好的,有個孩子,因為早產,出生時二斤半,三歲了還不會說話,是個啞巴,書都讀不了。媳婦是他爹幫娶回的,一個窮人家的女孩。當父親繁榮成把地把錢塞給女孩,又蓋了村裏最好的一幢樓,裏面全部裝修,冰箱空調應有盡有。女孩的嫂子姨媽們帶著來相媒,一到門口,說了句:「這房子真氣派!」婚事就成了。
真是上天成就了一對患難夫妻。女孩公爹死後,家境日益慘淡,娘家人勸她離婚,她說,就算他出去要飯我也會跟他一輩子!大兒子那樣的身體不敢幹重活,還是去幹了,養三口之家。早上四點走,晚上十點回,兩頭不見日頭,跟當年他爹一個樣。摩托車要用油養,便騎自行車,一天來回三十裏。丈夫離家還有一兩裏路,在家的媳婦就知道他回來了。
二兒子跟我是同學,學曆是初中畢業。小時侯家境好,他便無所憂慮,學業毀在了武俠跟電子遊戲上,高中沒考就自動輟學了。父親的拖拉機已經換成了大卡車,拉運石子沙子之類的建築材料。他跟父親學開車。到了二十歲開始相媒,前後整整相了十六個,眼都看花了,一個都不中意。別人說,這孩子人品不行,以為自己是皇帝老子啊!沒人再來提親了。爺兒倆急了。他父親提了一箱精品茅台找到當初相的第一個女孩家,對方一見禮就眉開眼笑了:婚事就這樣定下!
接下來是房子,老二說,在老大身上你花了那麼多錢,我也得跟他一樣。我要跟他一樣的房子,彩禮也要兩萬。
當父親的沉默著,當晚十二點就開著卡車去拉了兩車沙子,一車石子,通宵未睡,熬得像紅眼的鬼。
開始打地基了,天也開始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