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她的兒子、孫兒退出了病房。七十三歲了,又得了重病,今天的她已是垂垂老矣,可是,因為有著她一直珍重著的回憶,垂死的臉上,依然掛了個令人舒適的微笑。
她想起韓諾,想起在英國時與他一起的日子,想起他奏的小提琴。合上的眼睛,就是無盡的宇宙,不獨看見星看見月,還有英國的草地、英國的玫瑰、韓諾永遠英俊而可靠的臉、他的溫柔他的善良他的體貼……在合上的眼睛內,她有她一生最驕傲的事,便是曾經擁有韓諾的愛。
而當眼睛張開來之後,便噙滿了淚。
忽然,她就看見了他。
是的,韓諾也在,他已成為老板,他在她臨終之日來看她,並且,讓她也看得見他。
「韓諾……」她以微弱的聲線低呼。
老板慢慢由房間的角落走近她的床邊,他捉住了她懸在半空抖震的手。
呂韻音的眼淚,一顆一顆斜斜地沿著臉旁淌下來,她沒料到,還是終於等到他回來。
她一直相信他沒有死,她一直的等待,她知道,有天他們會重逢。
「你回來了……」她哽咽著說。說過後,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見他英俊而年輕的臉,刹那間教她以為所有青春都回來了,連她,也只不過是那年輕的韓諾的妻子。
他這樣回答:「我一直沒有離開過。」
她似懂非懂,但還是這樣回答他:「我知道。」
老板對呂韻音說:「你知道嗎?我用我的離去,交換給你一生的幸福。但為什麼你一次又一次拒絕那些可以給你幸福的人?」
呂韻音聽罷,臉上有一抹笑意。她說:「因為,我已經有我一生的幸福。」
老板聽不明白,他望著呂韻音。
呂韻音說下去:「懷念你一生,就是我一生的幸福。」
老板默然,他猜想不到,她會這樣演繹她的幸福。她要的幸福,是孤單的、無聲的、冗長的,傷感的……令他內咎的。
「對不起。」他說。
她微弱地告訴他:「沒什麼對不起,這一生,我都擁有著你。」
「韻音。」他用力握緊她的手。
「該是我說,謝謝你。」她凝視他的臉,這張她深深愛了一生一世的臉。「你就是我的幸福。」
然後,他看到,她把眼睛輕輕的合上,而那被皺紋埋莽的嘴唇,泛起一個蒙朧而幻美的笑容,那笑容,美得連靈魂也帶不走。
她斷了氣。
老板看著這個笑容,他有一萬個不明白。
為什麼,她對他的愛可以如此豐盛?
豐盛得,抵抗了命運的安排,豐盛得,令心意貫串一生也不為所動。
是一種無人能打碎的堅強,她對他的愛情,堅強得叫人吃驚。
今天,他無愛欲,而且,不再理解愛情。他皺住眉,放開她的手,用目光留住她最後的一抹笑容,然後,他拿走了那張放在床邊的照片。
呂韻音走了,她走到一個他永遠不能跟著去的角落。
五十年了,呂韻音已死了五十年,老板心目中不能保留對呂韻音的愛慕,然而,他亦不能抹走呂韻音留下來那沉重而堅強的愛的陰影。他從沒欣賞過,比這更墜強的愛。
究竟,愛,是否存活中最大的意義?
當然,他典當自己的愛情,除了換取呂韻音的幸福之外,更是為了令自己不用在長生不老的歲月中永恒惦念住一個人。他以為,他放走了愛情,他的存活日子會比較不那麼痛苦,然而,到了今時今日,他才又意識到,無愛情的永恒,好空洞好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