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的臉孔她記下了,而她可以肯定,印象深刻。
這張令阿精訝異的臉,屬於呂韻音。她也逝世了一段時候。
老板最後一次見她面之時,在五十年前,那一年,呂韻音七十三歲,癌症末期,在醫院病房內等待迎接死亡。
老板間中也有回到呂韻音的身邊探望她,他每一次,也沒讓她看見。
自那次火傷後,他複原得很好,老板要求的,都也應驗在呂韻音身上。她的肌膚神奇地不留任何火傷的痕跡,外形一如往昔清麗。而韓磊,也乖巧聰明,正常健康。
呂韻音一直在等韓諾回來,所有人,都為韓諾不明不白的失蹤憂心,深愛丈夫的她,更是茶飯不思。
有人說,是遇上山賊;有人說,他參加了革命党,亦有人說,他其實是大清政府派來的,作用是調查革命党人的勾當。
她一直等下去,五年、十年……一直的等。
就如所有的中國婦女,她變得深閨,惟一的活動範圍,就是韓府大宅,她服侍韓府的成員,好好教導韓磊,而與丈夫在英國拍的合照,她一直保存著,當心頭一有空,便對著發呆。
韓諾典當了他的愛情,用來換取呂韻音的幸福。已變作老板的他,回去呂韻音身邊探望她,他卻發現了,她並沒有得到幸福。他以千秋萬世的愛情來換她一生的幸福,那幸福理應是絕頂的美好吧,然而,她只是坐在房間內,日複日,椅著窗凝視他們的合照。
日出、正午、黃昏、日落。只要她的視線偶爾容許,她的目光便落在這二人的憑證之上,到了最後,他們的合照,便成了她視線內惟一的風景。
無論看見誰,無論眼前是哪種景物,眼睛內,都只能反映出那張合照。
深深投入了這照片之內,仿佛人生都已被困在照片之中。
再也不能活到現實去。
起初,老板發現了呂韻音這些鬱鬱的日子,心裏頭很不滿,差一點便要找負責人對質。後來,他才知道,誰都沒有錯。
呂韻音一直有很多傾慕者,韓諾死後三年,那時辛亥革命剛成功了一段短時候,一名前清朝的貴族南下逃亂,到韓府拜見韓老太,當呂韻音從偏廳經過時,他遠遠覓見,心裏頭便抖震起來,只見一眼,難忘得徹夜難眠。
後來,此名清朝貴族逃到日本,安頓了一年,見環境安全了,又折返廣東,為的是再見呂韻音一面,這一次,他獲得正式面對面的相見,然後他決定,他下半生也不要失去她。
他向韓府提親,他不介意討一名丈夫失蹤了,又帶著兒子的女人。呂韻音卻拒絕了他。
呂韻音拒絕他、沒放他到心上,連見一眼,也不願意。
又過三年,韓磊肺炎,呂韻音不肯只讓孩子看中醫,她要求看西醫,藉著呂老爺的關系,請來了英國醫生為韓磊治病,而當孩子的病治好後,這名英國醫生已深深愛上呂韻音。而她,亦拒絕了這位英國紳士的美意。縱然,連月的交談中,呂韻音明白,大家興趣相投,而且對方真心真意。
當韓磊十二歲時,韓老太太過身了,韓府便分了家,呂韻音帶著兒子回娘家居住,而呂府亦舉家遷往上海,就在那裏,一名銀行家看上了呂韻音,他是中國三大財閥之一,早年留學美國,年輕有為。結果卻也是一樣,呂韻音又拒絕了他,完全沒考慮的餘地。
是的,答應了的命運,一一實踐到呂韻音身上,她的生活安穩,而總有極佳的男人真心真意給予她幸福,然而,她違抗了這些幸福,摒諸於自己的命運之外。
老板每一次看見她倔強地、冷漠地、不相幹地把別人的愛意送走,他只有不明所以。已失去愛情感應的老板,只知道,這是一個女人的不理性行為。她推卻了這些好處的後果,就是孤單一人過日子。
伴著她,只有那張漸漸變黃的合照。
韓磊一天一天長大,在呂老爺的栽培下出國留學,及後留在芙國發展,沒有回國。當他在當地與一名同是留學美國的華人女子結婚後,呂韻音便被接到美國居住,那一年她也年近五十歲了。
而新的追求者又出現,他是韓磊任教的大學的其中一名校董,亦是美國的其中一位首富。
老板看見他們有說有笑,在水晶燈下兩人的臉色歡欣詳和,老板還以為,呂韻音可以放下她的倔強。卻就是,她在別人求婚之後,便狠狠拒絕了。並且決定,大家以後不相往來。
老板也就知道,她連這一次也表無反顧地拒絕,大概以後,他也不能再對她的幸福有任何期望。
不在中國,她已經不再有作為女人的性別壓力,而且,兒子也早已長大成人,她對異性的追求,本應可以放松一些。然而,她還是面對誰也斷言拒絕,決絕而幹脆。
轉眼,便步入老年了,到老,她也是自己一個,並沒有如韓諾所願,給她交換上幸福。固執的女人,就這樣過了她的一生。
臨終前,已是中年男人的韓磊,帶著三名成年的子女,站到母親呂韻音的病床前,各人都忍不住傷心地落淚。
呂韻音是一臉的安然,她祝福他們,告訴他們她不舍得以後沒機會再見,然後,她說,她需要一個人靜一靜。「在人生最後的這數分鐘,請容許我獨自懷念。」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