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蓁!」這次輪到葉小蓁發急了,那張圓圓的臉上嵌著一對圓圓的大眼睛,顯然也是個精明的孩子。 她在位子上抗議的大喊:「不行,老師,這是報複主義,這種提名不能算數的!」 「哦,你提的名就算數,別人提的就不算!」程心雯說。 康南一語不發的把葉小蓁的名字寫在黑板上,程心雯得意的對葉小蓁做了個鬼臉,似乎連自己當選為風紀股長的事都忘記了。 葉小蓁終於當選為服務股長,接下去,事務股長也順利產生。 康南長長的吐了口氣,要新當選的學術股長江雁容把選舉結果記錄在班會記錄上,江雁容接過了記錄本,按照黑板上的名字填了下去。 班會結束後,康南走出教室,下了三層樓,回到單身宿舍裏。 這是間約六個榻榻米大的小房間,放了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書架,幾把椅子,剩下的空地就沒有多少了。 有時,學生們到這兒來問問題或談話,一來五六個,這房子就會被擠得水泄不通。 泡上一杯香片,他在桌前的藤椅裏坐下來,燃起一支煙,開始靜靜的吐著煙霧,凝視著窗簾上的圖案沉思。 這不是個容易對付的班級,他已經領略到了。 這些女孩子似乎都不簡單,那個大眼睛,坦率而無所畏懼的程心雯,那小圓臉,表情豐富的葉小蓁,還有那個沉靜而憂鬱的江雁容……這班上的學生是複雜的。 但,誰知道這裏面有多少人才?程心雯的繪畫是全校聞名的,周雅安曾經在去年的歡送畢業同學晚會裏表演過彈吉他,那低沉而柔美的音符至今還印在他腦中。 江雁容更是聞名,在她讀高一那年,就有一位國文老師拿了篇她的作文給他看,使他既驚且喜,而今,這有對夢似的眼睛的女孩竟做了他的學生!他是教國文的,將不難發掘出她的文學天才。 可能在若幹年後,這些女孩子都成為有名的音樂家、畫家和作家,那時,他不知有何感想?當然,那時他已經老耄,這些孩子也不會再記得他了。 教書已經二十年了,不是嗎?二十年前,他在湖南省×中做校長,一個最年輕的校長,但是學生歡迎他。 直到三十八年,共產党揚言要殺他,他才連夜出奔。 臨行,他的妻子若素遞給他一個五錢重的金手鐲,他就靠這個手鐲逃到香港,原期不日就能恢複故土,誰知這次竟成了和若素的永別。 若素死於三年後,他得到輾轉傳來的消息已是五年後了。 若素,那個沉默而平庸的女人,卻在被迫改嫁的前夜投水而死。 他欠若素的債太多了,許多許多深夜,回憶起他和若素有過的爭執,他就覺得刺心的劇痛。 現在,若素留給他的只有一張已經發黃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影也模糊了,再過幾年,這張照片大概就該看不清楚了,但,那個心上的影子是抹不掉的,那份歉疚和懷念也是抹不掉的。 若素死了,跟著若素的兩個孩子呢?他走的那年,他們一個是七歲,一個四歲,現在,這兩個孩子流落在何方?國家多難,無辜的孩子也跟著受罪,孩子有什麼錯,該失去父親又失去母親? 一支煙快燒完了,康南望著煙蒂上那點火光和那繚繞著的一縷青煙出神。 每次想到了家和若素,他就有喝兩口酒的沖動,離家這麼多年,煙和酒成了他不能離身的兩樣東西,也是他唯一的兩個知己。 「你了解我!」他喃喃的對那煙蒂說,發現自己的自語,他又失笑的站起身來,在那小鬥室中踱著步子。 近來,他總是逃避回憶,逃避去想若素和孩子。 可是,回憶是個賊,它窺探著每一個空隙,偷偷的鑽進他的心靈和腦海裏,拋不掉,也逃不了。 有人敲門,康南走到門邊去開門,幾乎是高興的,因為他渴望有人來打斷他的思潮。 門開了,外面站著是高高大大的周雅安和小小巧巧的江雁容。 這兩個女孩並立在一塊兒是引人注目的,他感到造物的神奇,同樣的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會造出這樣兩副完全不同的面貌。 同樣的兩只胳膊一個身子兩條腿,會造出如此差異的兩個身材。 江雁容手裏捧著班會記錄本,說:「老師,請你簽一下名。 」 「進來吧!」康南說。 江雁容和周雅安走了進來,康南接過記錄本,大致的看了看,導師訓話及開會經過都簡單而扼要的填好了,筆跡清秀整齊,文字雅潔可喜。 康南在導師簽名那一欄裏簽上了名字,再把本子交給江雁容,這本子是要由學術股長交到教務處去的。 江雁容接過本子,對康南點了個頭,就拉著周雅安退出了房間。 康南望著她們手挽手的走開,竟微微的感到有點失望,他原以為她們會談一點什麼的。 關上了房門,他回到桌前坐下,重新燃起了一支煙。 江雁容和周雅安走出了單身宿舍,周雅安說: 「康南是個怪人,他的房間收拾得真整齊,你記不記得行屍走肉的房間?」行屍走肉是另一個老師的外號,這缺德的外號是程心雯取的,但是十分切合實際,因為這老師走路時身體筆直,手臂不動,而且面部從無表情,恍如一具僵屍。 這老師還有個特點,就是懶。 「還說呢!」江雁容笑著說:「那次送本子的事真讓人不好意思,誰知道中午十二點鐘他會睡覺,而且房裏那麼亂!」 「誰叫你們不敲門就進去?」周雅安說。 「都是程心雯嘛,她說要突擊檢查一下,後來連程心雯都紅了臉。 」她們走到單身宿舍邊的小樹林裏,周雅安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說:「我們在這裏坐一下吧,免得去參加大掃除。 」 「等會兒葉小蓁要把我們罵死,程心雯也缺德,選葉小蓁做服務股長,這下真要了葉小蓁的命!」 「葉小蓁還不是缺德,怎麼想得出來選程心雯做風紀股長!」周雅安說。 「這下好了,全班最頑皮的人做了風紀股長,最偷懶的人做了服務股長!」「我包管這學期有好戲看!」周雅安說。 江雁容在一個石桌前坐下,把記錄本放在一邊,談話一停止,兩人就都沉默了下去。 江雁容把手放在石桌上,下巴又放在手背上,靜靜的望著荷花池畔的一棵薔薇花,她那對夢似的眼睛放著柔和的光采,使那張蒼白的小臉顯得脫俗的秀氣,她並不很美麗,但是沉思中的她是吸引人的。 她的思想顯然在變幻著,只一會兒,那對柔和的眼睛就變得沉鬱了,眼光也從燦爛的花瓣上移到泥地上,地上有零亂的小草,被踐踏成枯黃一片。 「唉!」她歎了口氣。 「唉!」在她旁邊的周雅安也歎了口氣。 江雁容抬起頭來,注視著周雅安。 周雅安有一對冷靜的眼睛和喜怒都不形於色的臉龐。 程心雯總說周雅安是難以接近的,冷冰冰的。 只有江雁容了解這冷靜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多麼炙熱的心。 她望了周雅安一會兒,問: 「你怎麼了?」「你怎麼了?」周雅安反問。 「我在想,高三了,功課更重了,我一定應付不好,媽媽爸爸又不諒解我,弟弟妹妹只會嘲笑我,我怎麼辦呢?周雅安,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人,真的不知道!我總是想往好裏做,總是失敗,在家裏不能做好女兒,在學校不能做好學生,我是個標准的失敗者!周雅安,我討厭現在的這種生活,讀書!讀書!讀書!又不為了興趣讀,只是為了考大學讀,我但願山呀水呀,任我遨遊,花呀草呀,任我喜愛,不被這些書本束縛住,尤其不被那些XY、硝酸、硫酸,什麼的弄得頭昏腦脹。 讓我自在的生活,念念詩詞,寫寫自己願意寫的文章,那才能算是真正的生活。 現在只能叫受罪,如果人不能按照自己所希望的生活,我們又為什麼要活著?連自己的生命都無法自由安排,人哪,多麼可憐!」她搖搖頭,薄薄的嘴唇閉緊了。 「你想得太多,」周雅安說,對於江雁容那個小腦袋中裝的許多思想,她往往都只能了解一部分。 「你的問題很簡單,大學畢業之後你就可以按你所希望的過日子了!」 「你以為行嗎?」江雁容說:「好不容易讀到大學畢業,然後無所事事的整天念詩填詞,與花草山水為伍,你以為我父母會讓我那樣做嗎?哈,人生的事才沒那樣簡單呢!到時候,新的麻煩可能又來了。 我初中畢業後,想念護士學校,學一點謀生的技術,然後就去體驗生命,再從事寫作。 可是,我爸爸一定要我讀高中,他是為我的前途著想,認為進高中比護士學校有出息,而我呢,也只能按他給我安排的路去走,這生命好像不屬於我的。 」「本來你的生命也屬於你父母的嘛!」周雅安說。 「如果我的生命屬於父母的,那麼為什麼又有『我』的觀念呢?為什麼這個『我』的思想、感情、意識、興趣都和父母不一樣呢?為什麼『我』不是一具木偶呢?為什麼這個『我』又有獨立的性格和獨自的欲望呢?」 「你越說越玄了,」周雅安說:「再說下去你就連生命都要懷疑了!」「我本來就對生命懷疑嘛!」江雁容把背靠在身後的樹幹上。 沉默了一會兒,低聲的說:「想想看,每個生命的產生是多麼偶然!如果我媽媽不和爸爸結婚,不會有我,如果媽媽和爸爸晚一年或早一年結婚,都沒有我,如果……」 「好了,」周雅安說:「別再如果下去了,這樣推下去就太玄了!你將來幹脆念哲學系吧!」 「好吧,」江雁容振作了一下說:「不談我,談談你的事吧,好好的歎什麼氣?不要告訴我是為了小徐,我最討厭你那個小徐!」周雅安抬抬眉毛,默然不語。 「說話呀!怎麼又不說了?」江雁容說。 「你還叫我說什麼!」周雅安愣愣的說。 江雁容看了周雅安幾秒鐘,歎口氣說: 「唉,我看你是沒辦法的了,你難道不能把自己解脫出來嗎?小徐那個人根本靠不住……」 「你不講我也知道,可是我沒辦法!」周雅安無可奈何的說,那對冷靜的眼睛也顯得不冷靜了! 「你又和他吵架了?」江雁容問。 「是這樣,他上次給我一封信,橫楣上有一行小字,我沒有看到,他現在就一口咬定我的感情不夠,說我連他的信都看不下,准是另外有了男朋友,我怎麼解釋他都不信。 你看,叫我怎麼辦?」「他簡直是故意找碴嘛!」江雁容說:「我是你的話,就根本不理他,由他去胡鬧!」 「那不行,江雁容,你幫我想個辦法,我怕會失去他,真的我怕失去他!」周雅安無助的說。 「真奇怪,你這麼個大個子,什麼事都怪有主見的,怎麼在感情上就這樣脆弱!」「你不懂,江雁容,你沒有戀愛過!」周雅安低聲說。 第2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都會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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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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