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聽到金盞花在誇贊攻瑰的美麗?日日春在贊揚露珠的清新,大蜀葵在歌唱著月光曲,紫苑在和番紅花交友,木棒和吊燈花傾談,還有變色草正在那兒對蒲公英訴相思哩!」 我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他的嘴角也掛著笑,眼睛亮晶晶的閃著光,我說:「一個好遊戲!沒想到這些花兒正如此忙碌著!現在,我也聽到了。 常春藤在向蔦蘿吟詩,喇叭花正和紫薇辯論,大理花正把露珠穿成項圈,送給薔薇小姐呢!」 我們都笑了。 夜涼如水,一陣風掠過,我連打了兩個噴嚏。 他說:「你該回去了,當心著涼。 」 確實,夜已相當深了,月兒已經西移,花影從西邊移到東邊了。 我不勝依依的站起身來,懶洋洋的伸個懶腰。 多麼神奇而美好的夜呀!多麼有趣的花語!阿德拾起了他鋪在地下的襯衫,說:「我送你回去,小心點走,別滑了腳!」 我跺跺腳,濕透的拖鞋冷冰冰的,冷氣從腳心向上冒。 沒想到鄉間的夜竟如此涼颼颼的。 我領先向花圃外面走,走得很慢很慢,不住停下來去欣賞一朵花的姿勢,和一片葉子的角度。 阿德跟在我後面,也慢慢吞吞的走著,一面走,一面不知在沉思著什麼。 我走到竹籬門口,腳下顛躓了一下,身子從籬門邊擦過去,手臂上頓時感到一陣刺痛,不禁驚呼了一聲。 阿德對我沖過來,抓住我的手臂問: 「怎麼樣?什麼東西?」 他的手大而有力,握住我的手臂就使我本能的痙攣了一下。 我望望我受傷的手,月光下有一條清楚的血痕,是籬笆門上的鐵絲掛的,我用手指按在傷口上說: 「沒關系,在鐵絲上劃了條口子。 」 「讓我看看!」他用命令似的口吻說,把我的手指拉開審視那小小的創口。 然後,他的眼睛從我的傷口上移到我的臉上,輕輕說:「回房去就上點藥,當心鐵鏽裏有破傷風菌。 」 一切變化就在這一刹那間來臨了,他沒有放松我的手,他的眼睛緊盯著我的臉,那對眸子在我眼前放大,那麼黑,那麼亮,那麼帶著燒灼般的熱力。 一種窒息的感覺由我心底上升,他那有力的手指握住我的手臂,帶著充分的男性的壓力。 我迷糊了,恍惚了,月光染在他臉上,幻發了奇異的色彩,玫瑰花濃鬱的香氣使我頭腦昏然。 我陷進了朦朧狀態,我看到他的臉對我俯近,我聞到他身上那種男性的汗和草的氣息。 於是,我的臉迎了上去,我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腰,我始終不知道是他的主動,還是我的主動。 但是,我們的嘴唇相合了。 這一吻在我倉猝的醒覺中分開,我驚惶的抬起頭來,立即張皇失措,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和他接吻。 在我驚惶的眼光下,他看起來和我同樣的狼狽,我微張著嘴,似乎想解釋什麼,卻又無從解釋,我略一遲疑,就掉轉了頭,對廣場跑去,一直跑到我的房內,關上房門,才喘了口氣。 注視著窗外月光下的原野,我只能把這忘形一吻的責任,歸咎於月光和花氣了。 這一夜,我失眠了。 我一直想不透這一吻是怎樣發生的,和為什麼會發生的?當然,我並沒有愛上阿德,這是不可能的!我愛的是端平,我一直愛的就是端平。 可是,我竟會糊裏糊塗的和阿德接吻。 如果阿德以為我這一吻就代表我愛他的話,我該怎麼辦呢?我能如何向他解釋,這一吻是因為花和月光?這理由似乎不太充足,但是事實是如此的!我心目裏只有一個端平,我始終以為我的初吻是屬於端平的,沒料到這粗黑而魯莽的阿德竟莫名其妙的搶先了一步! 我既懊喪又愧悔,伸手到枕頭底下,我想去拿端平最近寄來的兩封信,可是,我的手摸了一個空,枕頭下什麼都沒有!我記得清清楚楚是把信放在枕頭下的,怎麼會突然失蹤了?難道是阿花給我換被單時拿走了嗎?不,今天根本沒換被單,中午這兩封信還在的,我睡午覺時還看過一遍,那麼誰取走了它們?為什麼?早上,我醒得很晚,阿德已到高雄送貨去了。 中午,阿德說水車又出了毛病,為了修水車,沒有和我們共進午餐,下午,我到花圃去找他,我必須跟他說明白,那一吻是錯誤的,我決沒有「愛上他」。 因為他是個實心眼的人,我不願讓他以後誤會我。 整個花圃中沒有他的影子,菜田裏也沒有,在外面瞎找了一遍,塘邊、竹林裏都沒有,我回到房裏,鵑姨正坐在我的床上發呆。 「鵑姨。 」我叫。 「不睡睡午覺?大太陽底下跑什麼?又不戴草帽!你看臉曬得那麼紅!」鵑姨以一種慈愛而又埋怨的聲音說。 「我隨便走走。 」我說,無聊的翻弄枕頭,枕下卻赫然躺著我那兩封信。 我看了鵑姨一眼,沒說什麼,不動聲色的把枕頭放平,我不懂鵑姨要偷看端平的信做什麼! 黃昏的時候,我在水井邊看到阿德,他正裸著上身,渾身泥濘,從井裏提水上來,就地對著腳沖洗。 我走過去,他看到我,呆了一呆,表情十分不自然,又俯身去洗腳,我把握著機會說:「阿德!」「嗯。 」他頭也不抬的哼了一聲。 「昨天晚上,」我吞吞吐吐的說:「你別當作一回事,我……根本……莫名其妙,那月光……你懂嗎?」 他迅速的抬起頭來,他的臉已經漲得通紅,他的眼睛惡狠狠的盯著我,惱怒的說: 「你根本用不著解釋,昨晚你的表情已經向我說明一切了!這事是我不好,別提了吧,就當沒發生過!」他的語氣像在生氣,臉更紅了,脖子上的筋在起伏。 說完,他把水桶用力往井中一送,唏哩嘩啦的提上一大桶水,泄憤似的對場中潑去,潑完,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奇怪,看著他這粗獷的舉動,我反而對他生出一種特殊的感情。 我知道我已傷了他的自尊,尤其是這一番多此一舉的笨拙的說明,事實上,他已整天在躲避著我,顯然他是明白一切的,我又何必再去刺他一刀呢!看樣子,我的鄉居生活是應該結束了。 五 午後,我到鵑姨房裏去。 鵑姨不在房內,我坐在她書桌前等她,等了一會兒,仍然沒有看到她。 我伸手在桌上的一排書裏隨意抽了一本,是本紅樓夢。 我無聊的翻弄著,卻從裏面掉出一封信來,我拾起來一看,信封上的字跡顯然是媽媽的,媽媽寫給鵑姨的信,大概是我來此以前寫的吧。 純粹出於無聊,我抽出了信箋,看到了以下的一封信: 「鵑妹: 你的信我收到了,關於小堇這孩子,我想仔細和你談一談。 去年過年時你到台北來也見到了,小堇不但已經長大成人,而且宛似你當年的模樣,舉動笑語之間,活似你!有時,我面對著她,就好像看到的是你年輕的時代。 她不但相貌像你,而且,那份任性的脾氣,和滿腦子希奇古怪的幻想,都和你當年一樣。 這些,還都不讓我擔心,現在最使我不安的,是她的感情。 鵑妹,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能再讓她步你的後轍!回想起來,我幫你撫養小堇,已經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來,孩子叫我媽媽,我也支付了一份母親的感情,相信並不低於你這個生身母親。 因此,對她的一切,我觀察得極清楚,也就極不安,我只有問問你的意見了。 去年冬天,小堇結識了一個名叫梅端平的年輕人,幾乎立即就陷入了情網。 關於端平這個孩子,我只用幾個字來描寫,你就會了解,那是個極漂亮、極詼諧而又帶點兒玩世不恭味兒的年輕人。 底子可能不壞,但是,社會已把他教滑了。 我目睹他如何用些小手腕就把小堇弄得顛三倒四,又如何若即若離的逗弄她,就像一只小貓逗弄它所捕獲的老鼠一般。 小堇,和你以前一樣,是太忠厚,是太單純,太沒有心機的孩子,固執起來卻像一頭牛。 而今,顯而易見,她對端平已一往情深,如果端平對小堇有誠意,則也未為不可,但,據我觀察,端平和你以前輕易失身的那個男人一樣,只是玩玩而已!這就是讓我心驚膽戰的地方,小堇正是閱世不深,還沒有到辨別是非善惡的時候,卻又自以為已成長,已成熟,已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這是個最危險年齡,大人的話她已不能接受,認為是『老古董』,自己的思想又沒有成熟。 我眼看她危危險險的摸索著向前走,真提心吊膽。 每次她和端平出遊,我就要捏一把冷汗,生怕她再做第二個你,可是,卻無力把她從那個漂亮的男孩子手裏救出來!何況,我也承認那男孩子確有吸引人的地方,尤其是對小堇這種年輕的女孩子而言。 小堇還沒有到能『欣賞』人的深度的時候,她只能欣賞浮面的,而浮面卻多麼不可靠!所以,鵑妹,你自己想想看該如何辦?小堇到底是你的女兒!我建議你把她接到鄉下去住幾個月,趁這個暑假,讓她換換壞境,你再相機行事,給她一點忠告,看能不能把她挽救過來!不過,鵑妹,事情要做得不落痕跡,你千萬不要泄了底,少女的自尊心比什麼都重要,如果她知道她是你和一個男人的私生女,我不知道後果會如何?切記切記!還有,你一再誇贊在你花圃中工作的那個男孩子到底怎樣?如果你真中意,而且看准了,不妨也借此機會撮合他們!但是,還是一句老話,要做得『不落痕跡』!好了,我等你的回信。 即祝 好 姐 鸝上 十一月×日」 我把信箋放在膝上,呆呆的坐著,足足有五分鐘,我無法思想,也無法行動。 然後,我的意識一恢複,就感到像被人用亂刀砍過,全心全身都痛楚起來!我握緊那信箋,從椅子裏搖搖晃晃的站起來。 我明白,為什麼我長得和弟弟妹妹不一樣?為什麼鵑姨特別喜歡我?我是她的女兒,她的私生女!而我這次南下行動全是她們預先安排好的,為了——對了,為了拆散我和端平!我頭中昏然,胸中脹痛,眼睛模糊,全身都燃燒著一種要爆炸似的反叛性的怒火。 就在這時,鵑姨走進來了,跟在她身後的還有阿德,他們仿佛在討論帳目問題。 一看到我,鵑姨笑著說: 「小堇,阿德明天要去高雄收帳,我看你幹脆跟他到高雄去玩一天吧!」來了!這大概也是計劃中的!我寂然不動的站著,信紙還握在我手中,我死死的盯著鵑姨的臉,鵑姨的嘴巴張開了,臉容變色了,她緊張的說: 「小堇!有什麼事?你不舒服嗎?」 我舉起了那兩張信箋,啞聲說: 「告訴我,這不是真的!這上面所寫的全是謊話!告訴我!這不是真的!」看到了那兩張信紙,鵑姨的臉一下子就變得慘白了,她舉起手來,想說什麼,終於又垂下手去,只喃喃吐出了幾個字:「哦,老天哪!」她閉上眼睛,搖搖晃晃的倒進一張椅子裏,我沖了過去,搖撼著她,發狂似的叫著說: 「這不是真的!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這全是假話!假話!假話!我不是你的女兒!不是!不是!不是!」我拚命搖她,淚水流了我一臉,我不停的叫著說:「我不是你的女兒!我不是的!這都是騙人的!我不是!」 第18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都會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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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草》
第1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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