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秀奇怪地拿起她的稿子:"不會吧?什麼大事?"左昀反問道:"這兩天綿湖還能有什麼大事?"陳秀已經看了稿子標題,臉上的微笑頓時像混凝土似的僵硬了,她迅速地看起稿子來,一目十行地看完,左昀提心吊膽地看著她那張秀氣的瓜子臉越來越沉。 陳秀看到最後一頁,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像受驚的螃蟹牢牢夾住了鉗子,鼻溝深深地凹陷下去。 她合上稿子,握在手裏朝門口走去,那姿態像手裏抓著一枚定時炸彈。 沒等左昀說話,她已經把那疊紙塞進碎紙機的大嘴巴裏。 碎紙機"咯咯咯咯"的咀嚼起來,像一個不懷好意的男人在沉悶地發笑。 左昀叫了起來:"陳總,你幹嗎?!"陳秀看著紙張一點一點消失在進紙口裏,輕聲而急促地說:"我幹嗎?我還要問你幹嗎呢!"她掃了一眼辦公室的門和牆壁,晚報社的牆和門上都是大塊大快的磨砂玻璃,這一層樓是老總辦公室,今天輪到陳秀值班,一般來說,除了總編辦可能有副主任在,整層樓都不會有人在的。 但她還是很謹慎地打開門,看了看走廊,確定無人之後,才稍稍放高了一點聲調:"白綿的事不是像你想得這麼簡單的!"左昀生氣了:"陳總,連一個死了的黑社會頭目都不敢曝光,新聞監督還監督什麼?"陳秀從碎紙口裏抽出還沒吃掉的半張紙,在左昀面前晃了晃:"你說他是黑社會他就是黑社會?這個要公安部門定性的!往小了說,死者家屬可以告你損害死者名譽,往大了說,這就是給白綿市的社會治安狀況抹黑!更何況……"她歎了口氣,打住了,把那張殘缺不全的紙又塞到碎紙機裏。 她看著一臉不服氣的左昀,從髒兮兮的牛仔褲看到蓬亂的頭發:"我知道你采訪調查得很翔實,報道寫得也很充分客觀,但很多事情比你看到的、想到的,都還要複雜。 你現在真的還小,有些事,要過幾年才會慢慢明白。 這麼說吧——唉,天哪,我要怎麼說你才能明白?白綿的很多事不是僅僅一個江勇、黑社會頭目可以概括的——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這個報道,暫時不能發。 " 左昀閉著嘴,擺明了一副"算了,和你沒什麼可說的"的倔強表情,過了一會兒,才怏怏地說:"好吧,不發就不發,我也沒指望這種稿子能發出來。 " 說完,拉開門就走,陳秀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先別跑,你給我保證一下!"左昀扭過身,閃著黑漆漆的大眼睛看著她:"保證啥?""保證絕對不能再讓第三個人看到這個稿子!"陳秀牢牢地抓住她的胳膊,一字一頓地叮囑。 "好啦,不看不看不看。 " 左昀像一只小蟲似的扭著身體,用力把自己掙脫出來,"稿子都被你粉碎了,我又沒有存檔的文件,上哪裏給人看去,哼!"打開門飛也似的跑了。 陳秀將信將疑地看她一溜煙似的消失在樓梯口。 第四章 暗戰 16.立案 清晨,盧晨光還在刷牙,市委辦主任侯魚水電話便打了過來:"盧部長,齊書記要你一上班就去他辦公室。 " 侯魚水將重音咬在"齊書記"三個字上,卻又不說具體是什麼事,盧晨光也知道因為左君年這一層,齊大元平時對他有點兒不待見。 他在齊大元到任後曾經試圖改善關系,但是很多事不是靠工作上的努力和點頭哈腰拍馬屁所能改變的,在齊大元眼裏,他盧晨光是"左派",有這一條,就足夠他難受的了。 所以,眼睜睜看著比他後提拔的組織部部長賀仲平掛上了副書記,而他這個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連任了兩屆,還是原地踏步。 此屬天命,非人力可致也,盧晨光曾經對陳秀如是說。 但一大早打電話召見,還真是破題兒第一遭,結合眼下白綿的特殊形勢,哪根筋哪根線會扯上自己呢?看樣子,這個事應該不小,不然不會由侯魚水先電話通知。 馬春山估計還在公安局督查辦案呢,也不知道到底要盯個什麼名堂出來。 侯魚水支支吾吾地在電話裏說:"具體是找你什麼事,他也沒給我透露——不過看氣色,好像火氣很大。 " 侯魚水沉默了一會,又補充了句,"好像是哪個新聞報道出了岔子——我看他一大早在叫人打印一個什麼稿子。 " 盧晨光趕緊洗完臉,早餐也沒吃,就急匆匆趕到了市委大院,不出所料,齊大元已經在了。 齊大元的辦公室在東1號,寬大明亮,博古架上散放著幾卷線裝書和仿鈞窯的瓷器,辦公室正對的牆上一副橫5尺、豎3尺的書法,裝裱精美的宣紙上寫著無法辨讀的符號——當是易經的卦相,只是具體的無法解讀。 盧晨光知道他好這個調調,暗地裏也拿了本《易經》參研了兩天,實在看不下去,遂作罷。 馬春山比他厲害,齊大元來了沒一個月,馬春山就已經天幹地支陰陽乾坤地說得頭頭是道。 盧晨光好笑之餘,對自己的做法油然為恥,回到辦公室就把那本易經的書丟進了廢紙簍。 門開著,盧晨光叩了叩,在上樓的路上,他已經把當天的《白綿日報》頭版瀏覽了一遍,沒有發現問題,心下稍安,齊大元正背著手站在落地窗前,眺望著樓群上冉冉升起的旭日,聽到敲門,轉過頭來,朝陽給他那張方正敦厚的臉鍍上了一層紅撲撲的光暈,齊大元以罕有的聲色俱厲的語調喝道:"盧部長,白綿的新聞報道出大事了!"盧晨光站定了,凝視著書記。 齊大元指了指自己的桌子:"你看看,竟然有人寫這樣的東西出來!"盧晨光趨前拿起他桌子中間的那厚厚一疊子打印紙,這稿子厚,得有一萬字,標題聳人聽聞——《白綿:拆遷背後的黑幕》。 他心裏一緊,趕緊草草看過去,通篇稿子分列了五個副標題,將江勇剖析出五條罪狀:欺行霸市、黑社會組織、敲詐勒索、流氓滋事、暴力拆遷。 其他幾個尤可,最後一項真正是捅了馬蜂窩。 而這項又寫得極為詳細,矛頭直指鑫昌房地產開發公司。 鑫昌房地產在白綿市的兩項拆遷都被稱為市委市政府的"幸福工程"、造福萬代的"形象工程",而這篇文章裏竟然把鑫昌稱為"圈地"的黑手,以極低的價格拆遷黃金地段的居民區建商住樓,居民拒絕接受補償價時,就動用以江勇為代表的黑社會勢力去暴力拆遷,從沿路毆打攔截居民到半夜往別人家裏扔爆竹捆,在曆時兩年的北城拆遷過程中,就造成了一人自殺(未遂)、三人重傷和二十多人受傷的沖突。 署名是:綿人。 老報人常常采用的匿名。 看那分析敘述、格式行文、筆鋒文才,不但對白綿的事十分了解,而且就新聞水准來說也十分專業。 "這稿子刊在哪裏?"盧晨光忽然想起這件要緊事來。 難道白綿的哪個報紙刊物吃了豹子膽敢直接和市委立項的形象工程叫板,登出這樣的稿子出來?又或者更糟糕的是——在市以外的媒介上刊登出來了?齊大元背著手站在窗前,冷冷地瞅著盧晨光。 他眼睛細小,肉泡眼,眼神卻極銳利,背光的臉黑沉沉的,但一雙眼睛卻亮閃閃的。 "貼在網上。 " 齊大元說。 盧晨光暗暗叫苦,網絡真不是個好東西,比電視報紙的傳播速度都要快,而且查不勝查,禁不勝禁!齊大元補充說:"因為發在幾個相當有影響的網站上,還被其中兩個網站放進了主頁的新聞導航裏,現在瀏覽過的人已經成千上萬,據說有的網站裏回複就有一千多條,把我們白綿市委市政府四套班子辱罵得一塌糊塗!""誰這麼膽大妄為?"盧晨光低頭瀏覽這份犯上作亂的稿子,手心裏的汗幾乎要把紙頁的邊打濕。 "你是宣傳部長,"齊大元反問,"全市的筆杆子都歸你管的,你還問我?"盧晨光趕緊定一定神,賠笑道:"雖然說我分管宣傳,但全市六百多萬人,偶爾出一兩個膽大包天的,掛萬漏一,齊書記,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啊。 " 齊大元猛地拔高了聲音,吼了起來:"掛萬漏一?出了這樣重大的新聞宣傳事故,你回我一句掛萬漏一?"吼聲極大,門外的辦公室立即傳來開門的聲音,盧晨光勉強笑道:"有些事故可以預防,有些事故確實沒法,如果問題出在三台四報上,追究我的責任,我沒二話,但這發在網絡上的,網站都是不負責任的,個人登錄一下就能發表東西,我一個小小的地級市的宣傳部長就是想管也鞭長莫及呀。 " 齊大元閉上了嘴,看著盧晨光,忽然又笑了笑:"那事故已經出了,你現在打算怎麼辦?"盧晨光將稿子放回到桌上,畢恭畢敬地看著齊大元:"還先請齊書記指示。 " "皮球踢回到我這裏了啊?"齊大元笑道,"你們這些人,一個蘿卜頂一個坑,該長葉兒的時候卻不長葉兒,到最後還把事推給我。 " "我指示就我指示吧,反正是操不完的心。 " 齊大元踱到桌子邊上,手按住那份稿子,沉聲道,"這事必須立案。 該和網站打交道的立即打交道,最快速度把影響降到最低。 " 盧晨光點一點頭:"立案。 縮小影響。 減少損失。 " "這件事很可能與前天發生的市委大院裏的凶殺案有關,是替凶手造輿論,試圖給現在白綿的城建工作拖後腿,抹黑臉。 " 齊大元又意味深長地看著盧晨光,"你覺得呢?"盧晨光連連點頭:"情況複雜,情況複雜。 " 齊大元道:"我已經打過電話給公安局了,他們網絡辦派了兩個人來,一會兒我讓他們到宣傳部找你。 " 盧晨光點點頭:"那我先回去安排一下?"齊大元沒吭聲,看著他走到門口了,方喊到:"稿子你不帶去?"盧晨光趕緊回頭,從桌子上取到手,齊大元又補了一句:"我等你的好消息。 " 找那幾個網站把新聞屏蔽、刪除報道都不是很大的難事,根據經驗,很多網站因為是民營機構,膽子比不少有後台的新聞媒介還要小,網絡辦發一個通知過去,他們就忙得雞飛狗跳,立馬刪除。 網絡這個東西,壞就壞在傳播速度快,傳播面廣。 不是說了嗎,"十三億人九億賭,三億人在挖土,還有一億上QQ。 " 它傳播起來就像SARS一樣擴散迅速,一家禁了,百家還在轉,主要帖子裏沒有了,還會有人複制了在跟帖裏傳播,就跟捉虱子一樣,捉得幹淨了,影響也已經造出去了,損失無可挽回。 這兩個城區建設是齊大元的心肝寶貝,居然被這麼捅了一刀,江勇這個得力打手死了不算,還被拿出來打開了城建黑洞蓋子的導火索,也難怪他大光其火。 誰寫了這篇報道呢?盧晨光在心裏把幾個有數的筆杆子刺兒頭過了一遍,硬是想不出來誰會對情況掌握得這麼詳細而報道又如此及時。 立案不立案又怎麼算呢?新聞記者不是有輿論監督和新聞報道的自由嗎?敢這麼寫的人,肯定是經過了相當翔實的調查,從列舉的數據、人物、事件來看,作者相當專業,掌握的調查資料豐富到了有恃無恐的地步。 真較起真來,只會把事情鬧大。 也罷,由得他去立案吧。 盧晨光有些幸災樂禍,城建的蓋子遲早要揭開,只是沒想到居然被一個不相幹的人引爆了。 難道在這白綿市裏,還有潛藏的反"齊"力量?看來,這股力量還真不容小覷呀。 網絡辦的兩個警察果然已經到了宣傳部了。 網絡辦開出協查令,傳真給相關網站,要求暫時刪除相關新聞。 網站倒也合作,沒過多久,幾大網站就找不著那些新聞了。 盧晨光舒了口氣,接著就是根據網站回饋過來的IP地址,查證新聞從本市什麼地方發出的。 盧晨光雖然會上網瀏覽新聞,多的電腦知識也沒有,只看著倆網絡警察在鍵盤上敲敲打打,過了一會就查出了IP地址的物理位置。 這個新聞是昨天夜裏1點41分發布出來的,地址是長慶路的一家網吧。 盧晨光心裏頓時"咯噔"了一下。 綿湖晚報社就在長慶路。 一種不祥的感覺煙雲似的從心裏升了起來。 哪裏都能出事,陳秀那可不能出事呀,而且,昨天晚上《綿湖晚報》就是陳秀值班的。 他定了定神,對兩個警察說道:"既然這樣,就要去網吧調查一下了。 這得讓你們兩位老兄辛苦了,我喊分管文化局的副部長來,帶文化局分管網吧的同志陪你們下去。 有車沒?沒車不要緊,我現在就叫辦公室安排。 " 做足了姿態,打發走了兩個警察,盧晨光趕緊打陳秀的電話。 電話鈴響了兩聲,就接通了,傳來陳秀強抑困倦的聲音:"喂?"她一下聽清楚是盧晨光的聲音,或者看清了號碼是盧晨光的,立即警覺地振作起來:"盧部長?"盧晨光卻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沉吟了一下,還是很謹慎地說:"陳總編,你上午有時間的話,我到報社去看看,向你了解一些情況。 " 陳秀先是微微松了口氣——不是當天的報紙出了問題就行,但盧晨光少有的慎重口氣還是讓她感到了壓力。 過了一小會兒,她才輕輕說:"好,我15分鐘後到報社。 或者我到宣傳部來?""我去報社吧。 " 盧晨光說完就掛了電話。 一看到盧晨光攤到桌上的稿子,陳秀臉色就黃了。 她匆忙晨起,沒有化妝,熬夜後的憔悴清晰地留在臉上,血色從臉上一下褪得幹幹淨淨。 "這小丫頭怎麼敢闖這種彌天大禍!"她又急又氣,跺腳叫了出來,"昨天夜裏她還給我保證絕對不會給第二個人看!"盧晨光臉色也變了:"左昀?"陳秀急得都要哭了:"她昨天來把稿子給我看的,我立即就塞到粉碎機裏,給她再三解釋,白綿的事她不了解,不能瞎報道瞎摻和,她當面答應我的,怎麼一轉身……"她可憐巴巴地看著盧晨光,"這事鬧得多大了?"盧晨光慢慢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去,沒吃早飯的胃煩躁地泛起了一大股酸水。 他疲倦地抬眼看著桌子上的稿子:"齊大元已經讓立案調查了。 " "立案……""立案還在其次,後果要比立案嚴重得多!"盧晨光又惱火又失望,這篇稿子出自任何人之手都比出自左昀之手要好得多!盧晨光站了起來:"沒辦法了,我得先去找下左書記。 " 第14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都會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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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
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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