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起科依然不作聲。 他覺得沒必要再跟他扯啥。 高場長臨走時,已經把要說的要規定的,全說清楚了,也規定妥了。 回憶不清那句球話,就是不許走。 誰也不許走。 在執行高福海的決定方面,韓起科從來是十分堅決的。 否則,還要小分隊幹啥?還要他這個隊長幹啥?! 那老兵終於受不了了,沖過去,一把揪住韓起科的領口,罵道:「你這小屁娃娃還有點人性沒有?」 韓起科一把反捏住老兵的手腕,平靜地問:「你說誰沒人性?」 「說誰?說你呐!」老兵掙了一下。 一直到此刻,他和其他那些老兵都還沒把眼前這個個頭不高、年紀不大、膚色也不算太黑、長得也還算清秀的「小屁娃娃」當一回事。 但他們卻不知道,此時此刻,他們「犯」了一個巨大的幾乎是無法挽回的「錯誤」:你怎麼罵韓起科都行,不經高福海許可,他一般是不會跟你翻臉的。 因為,高福海臨走時吩咐下的,只是「看住」這批老兵,讓他們反省。 高場長沒說你可以對老兵們采取別的措施,韓起科就絕對不會胡來。 這一點,也是小分隊的夥伴們特別佩服他的一個地方。 就是說,在任何時候,他都能控制住自己。 這對於一個只有十六七歲、又完全在戈壁灘上長大的「狗屁娃娃」來說,這階段正是野性最足的時候,他能做到這一點,鑿實也是難得。 但有一條,你說啥也別說他「不是人」,別說他「不通人性」。 他最忌諱這話,也是他最不能忍受的。 還有一句話也是他不能忍受的,那就是:「你呀,你就不是你爹媽操的!」這兩句話都觸到他內心最不能碰的傷口,一個一直在流血的傷口。 韓起科當然早就知道別人是在怎麼議論他的。 他並不在乎什麼喝「狼奶」之類的屁話,他甚至暗自慶幸自己從小能在高場長身邊長大。 關於「狼奶」「母狼呵護」「第十七棵黑楊樹下撿回來」之類的說法,他從來沒當面去詢問過高場長,(其實這麼做,很容易。 他就是不去問。 )他覺得這純粹是「無稽之談」,或是「天方夜譚」,沒必要把它真當一回事地去打擾高場長。 但十幾年來,他始終沒法回避的一件事是,至今高場長一直沒跟他說過他親爹娘的事。 他至今不知道誰是自己的親生爹娘。 也不知道,自己這個「韓」姓,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極度的自尊,加上極度的隱性自卑,讓他一直在躲避著這個肯定無法躲避的「致命傷口」……因此,種種說法中,他絕對不能忍受的一種說法就是,他韓起科壓根兒就「沒有爹媽」,他韓起科壓根兒就「不是個人」。 一旦誰要觸碰了他這「傷口」,不管你有意還是無意,是好意還是惡意,那你就只好自認倒黴吧…… 所有這一切,那個老兵當然是不知情。 那一刻,他只覺得那個「小屁娃娃」的手越來越用力,眼睛越瞪越大,嘴唇越抿越緊,臉色越來越蒼白,(還有人傳說,老兵這時還看到韓起科的眼睛裏突然跟狼似的放射出兩道綠光。 這肯定是在說屁話了。 )沒等他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人居然已經淩空而起了,緊接著,便重重地摔倒在了雪地上。 你打我?老兵一下炸了,一骨碌翻身跳起,忙不迭地抹去臉上嘴上的雪粒兒,一面按部隊教練的對打規程,拉開拳腳架勢,一面急赤白臉地大喊:「你打人?你打人?」其他那些老兵也一起沖了上來。 一開始他們還挺高興,因為他們都懂得,只要不是自己開的「第一槍」,動的「第一拳」,只要是後發制人,往後怎麼打都是有理的。 再說,現在也不存在「軍民關系」的問題,正好借此機會,教訓教訓這個在岡古拉簡直是沒人敢招惹的狗屁「小分隊」。 但三四個四五個老兵沖上前去,幾乎都遇到了同樣的困惑:瞧著韓起科這狗屁娃娃都沒怎麼挪窩,也沒怎麼伸胳膊動腿,自己怎麼就劈裏啪啦地,跟散了架的籬笆牆似的,倒一片啊。 一輪下來,呼哧呼哧直喘,瞪瞪眼,想定了,再想要往上撲第二輪,不成了,因為這時小分隊的人全都拉開了架勢,圍了上來,而且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起又是從哪兒抄上手的,反正這時刻他們人人手中都已經攥著根不長也不短,不粗也不細的柴禾棍了。 但最「恐怖」的還是……(下面所講的,又是「民間傳說」了。 我姑妄講之,你們各位姑妄聽之就行了。 )韓起科突然沖到對面不遠的那個高包上,向著空曠的大荒原,仰起脖子長長地吼叫了一聲,不一會兒,傍晚那青紫色的天空深處便響起多次母狼的嗥叫聲來回應他。 又過了不一會兒,遠遠近近便出現了一大群飽經滄桑、毛色灰暗、步履矯健而又穩當有力的母狼,四處閃起一片發著綠光的眼珠子,突破黑幕的遮蔽,向這兒急速地包抄過來…… 多年來,岡古拉的人一直是這麼言傳的,而且他們從來也沒懷疑過自己這種言傳的真實性。 他們說:當年在黑楊樹下曾經呵護過韓起科的那群母狼,一直沒有忘記過自己的這個「孩子」。 她們是不會允應誰來傷害自己的這個「孩子」的。 任何時候,只要韓起科發出求助,離得再遠,它們也會跑來保護他的。 信耶?不信耶?你當然可以自由選擇。 但是,韓起科這狗屁孩子只穿一件那麼薄的舊灰呢大衣,裏頭頂多也就穿件舊襯衣,一件舊毛線背心,連個手套皮帽都不用,也沒見他使過什麼圍脖,整天還敞著胸懷,就能在岡古拉零下二三十攝氏度的冬日裏撒歡兒,你說,他是誰的孩子,他是喝什麼奶長大的? ………… 當時,老兵們既不敢走,又不敢留,只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能讓他們的家屬先回大地窖去。 因為她們中的許多人,實在凍得已經受不了了。 據說就連這點要求,當時也沒得到韓起科的同意。 就這樣,雙方一直僵持到後半夜,一直到那個老兵娃子不得不「承認」自己說了這個「搞」字,承認自己「惡意攻擊了農場党委的主要領導」,韓起科才把他們放了。 據說,一回去,半數以上的家屬都病倒了,這場高燒持續折磨了她們整整一個星期。 第二天一早,高福海又派韓起科和小分隊的人來,把那個老兵娃子帶走了,說是要進一步「審查」他的這些「政治性言論」。 實際上對這個老兵毅然決然地采取了「隔離審查」的措施。 這一下子,事情就白熱化了。 所有老兵和他們的家屬都拒絕上工,要求立即「釋放」他們的戰友,並強烈要求上頭派人來調查處理此事。 (包括小分隊隊長韓起科「帶頭打人」一事。 )他們要求高福海派車送他們的代表去省城匯報。 高福海當然不會同意。 他們要求使用場部的外線電話,直接給部隊的首長匯報,高福海更不同意了。 逼得他們沒辦法,於是,發生了所謂「沖擊場部」和「沖擊高場長辦公室」的特大事件……事件發生的當天晚上,高福海就把他們轉移走了。 轉移到哪兒,誰也不知道。 即便在小分隊裏,似乎也只有韓起科自己知道。 「那各位為什麼一開始要說『岡古拉其實根本就沒發生什麼退伍軍人事件』,還說『這一切都是高福海自己制造出來的』?」聽他們講完,我這麼問道。 「我們說莫發生啥事件呢,那意思嘛是說過程中莫出啥特別了不得底事。 比如說,莫死人嘛,也莫流血嘛,更莫發生啥人員失蹤之類底事嘛。 假如高場長不故意往外聲張,這事兒不也就像以往許多類似的事一樣,蔫不唧悄沒聲地就這麼過去了……」兩位股長中的一位解釋道。 「那……我就更搞不明白了,高場長他幹嗎要故意往外聲張這事兒?這不是跟他自個兒過不去?!他幹嗎呢?」我問。 「這也正是我們幾個發著愁底事咧。 」李副場長歎道。 「高場長他……他……看起來的確有些不正常了咧。 」另一位股長壓低了聲音,神色還多少有些緊張地說道。 趕緊問。 那幾位都不作聲了。 「這……」「聖徒」猶豫著向在座的其他幾位看了看,似乎在征詢他們的意見似的。 回答這個問題顯然有一定的難度。 最後,他把目光停留在朱副場長身上,並跟他交換了一下眼色。 那意思好像是在說,「回答這個問題,非您莫屬了。 」而朱似乎也看懂了他這個眼色裏所包含的這層意思,又去慎重地用眼神征詢了一下其他幾位的意見。 那幾位似乎也一致同意由朱來回答這個問題。 這個朱副場長也曾是個好生了得的角色,腦袋瓜子嘴巴子還不是一般地行。 三十歲剛出點兒頭,就成了國家級某個歌舞團的總團團長,據說那會兒就已經是十三級高幹了。 後來他反複「亂搞男女關系」,反複受處分。 怎麼也改不了這毛病。 妻子女兒因此都離開了他,職務也一路被抹,行政級別從十三級一直降到二十二級,人也從北京被貶到哈拉努裏鎮文化站來當了個普通幹事。 就這樣,見了女人,還搞。 他說他忍不住。 最後他承認自己「有病」。 最後,上頭沒法子想了,下決心要開除他幹部隊伍。 這時,高福海「趁機」把他「撈」了過去,放在自己身邊,用得還挺順手,打報告要提拔他當副場長。 上頭當然壓著不批。 你不批,是吧?嗨,我就這麼用了。 老爺子居然就在全場幹部大會上宣布,朱某人「參加場領導班子工作」,行使「副場長」職權。 省農場管理總局的局長和党委書記親自找他談話。 他矢口否認做過這樣的宣布。 總局的書記語重心長地對他說道:「老高啊,幹部的使用和任免是個原則性組織性都非常強的問題。 你也是個老同志了。 在這一點上,我想用不著我們對你再說什麼了。 朱的事情,要是真的沒宣布過,那就算了。 要是宣布過,還是應該妥善處理的為好。 」高福海忙點點頭,應道:「是。 是。 我肯定把這檔子事妥善處理了。 肯定。 肯定。 」但回到岡古拉,卻一切照舊,依然讓朱「行使」副場長職權,「參加」場領導班子工作,只是告訴場機關的大小幹部們,暫且別管朱叫「副場長」。 以後,他每年都向上打一個報告,向總局領導描述朱在岡古拉工作如何勤懇,踏實,為人如何自律,刻苦。 三年後,總局終於同意高的請求,對朱下達了正式任命…… 「其實也不能說高場長有什麼太大的問題,主要是……」朱副場長沉吟著,對我說道:「主要是有些情況想提供給各級領導做參考。 應該說,高福海同志本質上還是個好同志。 他的主要問題,我不知道能不能這樣來概括,嗯……」也許是因為這個結論太難說出口了,一生受過那麼多次處分,應該說,早已把榮辱得失看得很透很透了的他,居然在要說出自己對高福海的真實看法時,還吭吭巴巴地猶豫了這麼一會兒,最後才說道:「主要問題……嗯……應該說,高場長……這段時間以來……我們……我們覺得他……他的精神有些不正常……」 什麼?高福海的精神有些不正常?我先是幹笑了一下,繼而在確證了他們沒跟我在胡亂開什麼玩笑以後,我的心再次劇烈地跳動起來,身子也不由自主地一下挺直了。 我甚至都有一點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只把聲音壓得低低的。 說一句實話,如果這時跟我說這話的換成另一撥人,我想我會毫不猶豫地斷定他們在搞「惡意攻擊」,最起碼也會認為他們在「胡說八道」。 我會狠狠地批評他們一通。 但是……但是,現在坐在我面前的卻是一群在岡古拉擔負著重要領導責任的人,而且此時他們的神情又都是那樣的嚴肅和沉重。 說話的朱副場長把話一說出口,他自己好像也被嚇住了似的,哆嗦了一下,然後很機械地端起茶缸子喝了口水,本來還想多喝兩口的,但端著茶缸子,居然就那麼呆住了,探詢般盯著我,看我對這話的反應。 「你們這麼說,有什麼理由?」為了讓談話能充分進行下去,我讓自己盡量顯得平靜,從容,問。 一種直覺告訴我,岡古拉確實出了大問題。 這問題而且還遠不是出在什麼「退伍軍人」身上。 現在看來,如果不是高福海的神經出了問題,那眼前這幾位的神經就一定出了什麼問題。 這倒要真的搞搞清楚。 「理由,的確很難說……」 「那我怎麼跟上頭去匯報?就說岡古拉領導班子裏絕大多數同志都認為高福海同志神經不正常,但是,他們又說不出相應的理由來。 我能這麼去匯報嗎?」 「嗯……他有時顯得非常自卑……」兩位股長中的一位猶豫了一會兒,說道。 「誰自卑?高福海自卑?你別跟我開玩笑了!」 「……他有時甚至很恍惚……」另一位股長立即補充道。 「你們到底在說誰呢?」 「他的情緒常常波動得很厲害,會不斷地懷疑自己剛做出的決定……並懷疑自己身邊所有的人……懷疑他們……」 「他懷疑別人什麼?」 「他老在懷疑別人瞧不起他……」 「他懷疑岡古拉的人瞧不起他?」 「他有時顯得特別沖動。 比如昨天晚上的事,就很有典型性,一分鐘前跟那些退伍軍人代表談得還好好的,突然間就拍著桌子,下令拘禁那兩位北京來的護送幹部。 當時我們全都傻了。 這可是兩個現役軍人。 正經戴著領章帽徽的團職軍官。 而且是北京總部大機關的人。 」 「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啥事?」我問。 第8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都會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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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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