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打了一個滾,母親翻了一個身。 母親被稱作「蠻子」,她似乎不在乎。 在乎的是父親,他嫌丟人,就揍母親,說以後不許給老子吃亂七八糟的東西,不許軟綿綿的說話,裝熊啊! 母親一直在學我父親的口音,二十年來,她的川音幾乎消失了,送我來成都讀大學時,她才發現自己已經遺忘了家鄉的語音,一聽別人軟軟的口音,她就哭了。 口音變了,心沒變。 她依然吃「亂七八糟」的東西,不只自己吃,還給我們姐弟倆吃——黃鱔、螃蟹、海螺、鴨血、雞爪子、豬腸子……我從小吃遍了其他孩子也許一生都沒機會吃的東西。 空閑時,母親就帶我去河邊撿海螺、捉黃鱔,惹得旁人既嫉妒又氣憤,罵「有蠻子娘就有蠻子閨女」。 只要被我聽見,我就會還回去:「操你媽!」無論對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都這樣罵,只這麼一句,很管用。 我恨罵母親的人,包括父親。 忌妒我們的人,和我們搶食,弄回去卻不會做,沾了一鍋腥,被男人或女人臭罵一頓,才解了氣。 母親說:這些人真傻,好壞吃的都分不清。 有一年,村裏一個大姑娘自殺了,喝了半瓶農藥。 她才十八歲。 那姑娘跟哥哥吵架,吵凶了便威脅說:我喝藥死了,不活了!她哥成全了她,從牆角抓起一個藥瓶遞上來,不輕不重地說:給,喝吧。 她氣炸了,搶過瓶子,擰開蓋,「咕咚、咕咚」喝了個淨光。 藥性上來了,她栽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打著滾。 她哥急了,馬上叫人,幾個男人把她按在牛板車上,拉著就往鄉醫院跑。 跑到時,鄉醫院醫生把她渾身剝了個精光,她已不省人事了。 幾個男醫生扳開她的嘴,端了一大盆肥皂水,正准備灌,一個老醫生走過來,看了一眼,說:人早死透了。 她哥捶胸頓足,扯條棉被把她一絲不掛的身體裹了個嚴嚴實實,拉著回家了,一路走一路哭:我不是故意攔你,那男的三十幾了,在外混了那麼多年,會是好人嗎!你才十八歲,死了心要跟他走,不知中了什麼邪啊!爸媽都快被你氣死了,我當哥的還沒說幾句,你就來真的呀!我早知道就不管你了…… 沒出嫁的姑娘死了,不能往祖墳裏埋,這是習俗。 她被葬在深溝邊,溝下是那大河,河水很清,對岸樹木蔥鬱。 她的墳很小,像個小孩子的墳,沒發育好一樣。 墳頭上栽了幾可黃蒿,她母親親手栽的,為的是逢年過節給女兒燒紙錢時能辨認出來——它太小了。 女孩所有的衣服都被扔了出來,堆在路邊。 人們從旁邊經過,避邪一樣繞過去,心裏卻癢得很:那麼多好衣服,一件上百塊呢,那男的真舍得花錢,看衣服嶄新嶄新的,恐怕還沒穿過呢! 死人的東西,似乎附上了那人的鬼魂,人一見只覺‧的慌。 關於野鬼的故事,一個又一個,掉完了牙的老人講給孩子們聽,沒完沒了。 孩子嚇哭了,老人笑了。 我看每個掉完了牙的老人都覺得像鬼。 「克克,跟媽出去撿幾件衣服去。 」母親叫我。 我一聽就開始哆嗦,上牙打下牙:「我不敢。 」 「有啥不敢?那些大人都是迷信,人死了衣服又帶不走。 沒事,走吧。 」 母親拽上我,拖著去了。 我心裏在發毛。 或許,母親一個人也不敢去,拉我壯膽。 她不怕死鬼,只怕人。 人見了要戳她脊梁骨。 我雖小,別人卻不敢惹我學著大人的樣子罵人,急了撲上去就咬。 從沒人罵我有病,他們卻說這孩子有種,以後不得了。 遠遠看見那堆鮮豔的東西,我腿就軟了。 「媽,我不去,你自己去。 」我哀求著,想掙脫母親。 母親把我拽得更緊了。 雖然母親不說,我明白她的心思。 最終,我硬是壯著膽走過去,站在一旁,母親扔來一件,我抱一件。 有只手在掐我的心。 心裏越怕,手裏抓得越緊。 幸好,沒人看見我們。 不然,在別人眼裏,我也是鬼。 「你給我扔出去!別晦氣!」父親一見那些衣服,臉就青了。 「咋啦?我沒偷沒搶,光明正大!」母親理直氣壯。 父親在哆嗦。 我突然想笑,走上去抱起衣服,塞進了母親的木箱,裝衣服用的。 父親指著我,又氣又怕:「克克,中邪啦你?」 「你從沒給我媽買過新衣裳,現在有這麼多,省錢了,有啥不好。 」我咕噥著說。 母親說,她從未想到,一個三歲的孩子會說出這些話。 我中邪了。 第二天,我就不敢看那個箱子了,總想起死人。 母親從未穿過那些衣服。 我讀初中時,她翻出給我穿,我心裏美滋滋的,還問:「媽,你啥時候給我買的?挺好看的。 」 「你小時候我就買好了。 」母親淡淡地說。 我徹底忘了,忘了關於鬼的一切。 穿著死人生前的衣服,我甚至有幾分炫耀。 第21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都會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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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位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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