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將滋乾的母親》 - P11

 少將滋乾的母親

 谷崎潤一郎 作品,第11頁 / 共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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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讓滋於坐在他身邊的石頭上。開始父親還一句一句地教,等滋干學完一句再教下一句,然而教著教著就忘記了是在教孩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提高了聲調,抑揚頓挫地吟誦起來——

失若庭前雪

飛因海上風

九霄應得倡

三夜不歸籠

聲斷碧雲外

影沉明月中

郡齋自今後

城市假期 Amocity!

  

誰伴白頭翁

滋於長大以後,發現此詩是《白氏文集》里,題為「失鶴」的一首五言律詩,但當時他還不明白詩的含意,只知道父親每次喝醉酒,都會吟這首詩,聽得滋於耳朵都起繭子了。現在回想起來,父親是把棄他而去的母親比做鶴,將自己的鬱悶之情寄託於此詩。聽著父親吟詩時悲痛的聲調,連孩子都感受到了父親痛斷肝腸的悲傷情感。父親聲音嘶啞,不能高聲吟詠,底氣不足,不能拖長聲音,因此他的吟詩技巧拙劣,然而當父親吟詠「九霄應得侶」一句,「聲斷碧雲外,影沉明月中」一句,「誰伴白頭翁」一句等時,籠罩著超絕技巧的凄愴韻味,聽者無不為之感動。

父親見滋幹將這首詩背下來后,對他說:「背下這首之後,再教你一首更長的。」

這首更長的詩就是題為《夜雨》的詩——

我所念之人,相隔在遠鄉,我所感之事,鬱結在深腸,鄉遠不得去,無回不瞻望,腸深不得解,無夕不思量,況此殘燈夜,獨宿在空堂。秋天殊宋曉,風雨正蒼蒼。不學頭陀法,安可忘前心。

這最後一句「不學頭陀法安可忘前心」,是父親時常掛在嘴頭上的,不久以後父親開始傾心於佛道,恐怕是受了此詩的影響吧。此外還有一些滋干不知道是什麼題名的詩句,如「夜深方獨卧,誰為拂塵床」,「形贏不覺朝食減,睡少偏知夜漏長」,「二毛落曉梳頭懶,兩眼春昏點葯頻」,「傾酒須入腸,醉倒亦何妨」等等,滋干也斷斷續續跟著學了一些。父親有時悄然立於庭院角落裡,小聲吟誦,有時避開他人,自斟自飲時,感極而泣,放聲吟唱,這時的父親總是雙淚長流。

那時攢歧已不在府里了,可能是對父親厭煩了,跑到母親那邊去了。滋於只記得乳母衛門對滋乾和父親都是盡心竭力,照顧周到的。她動不動就像哄不懂事的滋干那樣勸慰父親,特別是對父親的過量飲酒,經常加以勸阻。

「您這麼大年紀,沒有別的嗜好,喝點酒也沒什麼,只是每當乳母這麼一說,父親總是難為情地低下頭,就像被母親申斥的孩子一樣,溫順地說:

「讓你費心了。」

老年不遇的父親本來就喜好喝酒,如今愈加嗜酒了,以至每天以酒為伴,這也在情理之中,但其醉態越來越狂暴,越來越出格,難怪乳母這麼擔憂。父親在乳母勸阻時,老老實實地道歉,可是,轉眼就又喝得酩酊大醉,又是吟詩,又是哭鬧,甚至時常半夜三更跑出去,兩三天不回來。

「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乳母和待女們憂慮地嘆息著,還派人出去悄悄尋找過。滋干雖然還是個孩子,也非常心疼父親。然而,過了兩三天,有時是父親自己悄悄回來,溜進自己的房間睡覺,也有時是被人見到,帶回家來的。有一次父親倒在遠離都城的荒野里,被人發現抬了回來,只見父親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手腳骯髒不堪,簡直像個乞丐。乳母見了非常吃驚,「哎喲」叫了一聲,眼淚撲籟滾落了下來,父親十分難為情地垂著頭,一聲不吭,馬上回到自己的房間里,一頭撲在被褥上。

「這樣下去不是發瘋,就是得病啊……」

乳母常常背地裡這麼念叨。誰想到嗜酒如命的父親,突然一下子戒酒了。

滋干不十分了解父親是出於什麼動機戒的酒,這件事是乳母告訴他的。

「你父親最近真令人欽佩,每天都在安靜地念經。」

也許父親不堪對母親的思念,才借酒澆愁,可是又發覺酒終歸無法排遣痛苦,便求助於佛的慈悲吧。可能是受到了『講學頭陀法,安可忘前心」這首白詩的啟示,這是父親去世一年前,滋干七歲左右時的事情。這一時期,父親的狂暴性漸漸消失了,終口呆在佛堂里,或耽於冥想,或看經書,或請來某寺高德之憎講佛法。因此,乳母她們都舒展了愁眉,高興地說:「老爺總算平靜下來了,可以放心了。」可是滋干還是不敢接近父親,覺得他有些可怕。有時乳母感覺佛堂太靜了,就對滋干說:

「少爺悄悄去佛堂一下,看看老爺在幹什麼呢。」

於是滋干提心弔膽地走到佛堂門口,跪在門邊,輕輕把拉門打開一條縫,看見正面牆上掛著菩賢菩薩的畫像,父親寂然端坐在畫像前。滋干只能看見他的背影,看了好半天,父親既不念經,不看書,也不燒香拜佛,只是默然坐著。

「父親在幹什麼呢?」

一次滋干問乳母。

「那是在修不凈觀呢。」乳母回答。


第08章


城市假期 Amocity!

  

所謂不靜觀很是深奧,乳母也不能詳細解釋清楚,只是告訴滋干:簡單地說,修不靜觀,會悟出人的種種官能快樂都不過是一時的迷惑而且,於是,對於曾經眷戀的人不再眷戀了,所看見的美的東西,好吃的食物,好聞的香味等也不再感覺好看,好吃,好聞,而變成了污穢不堪的東西了。你父親大概是想要忘掉你母親,才做這種修行的。

關於這段時期的父親,滋干有著令他終生難忘的回憶。那個時期,父親不分晝夜地一連幾天靜坐沉思,滋干好奇地想知道父親到底什麼時候吃飯、睡覺,就在半夜趁乳母不注意,溜出卧室,到佛堂去偷看,隔扇內亮著微弱的燈光,從門縫往裡一看,父親和白天一樣在打坐。滋子看了老半天,父親始終像座雕像般一動不動,只好又關上拉門,回房間睡覺了。第二天晚上,又去看時,和昨天的情形一樣。到了第三天的半夜、滋干又被好奇心驅使著,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屏住呼吸,把門拉開一條縫瞧了一會兒,忽見父親搖晃起雙臂來,燭台的燈火也隨之忽閃著。父親的動作極其緩慢,滋干不明白這是要做什麼,父親晃動了一會兒后,一隻手扶他,好像扛起重物般喘息著,慢慢抬起了自己的身體,站了起來。滋干這才明白,上年紀的人,行走坐卧原本很吃力,加上長時間端坐不動,不那樣晃動的話,一下子站不起來的。父親站起來后,踉蹌著走出了房間。

滋干驚訝地跟在父親後面,父親也不回頭,下了台階,穿上了金剛草鞋。正是秋季,院內月光皎潔,蟲聲瞅瞅,當滋於隨便穿了雙大人的草鞋,站在院子里時,感到腳底涼絲絲的,就像在水中行走一樣。月光照在地上,像撒了一層白霜,恍然感覺已是冬季。父親蹣跚的身影在向前移動。父親如果回頭看一下,就會發現滋干,但是父親似乎連走路都沉浸在冥想之中,徑直出了大門,朝著某個明確的目標,信步而去。

八十歲的老翁和七八歲的幼童,當然去不了太遠的地方,然而滋干還是感覺走了好遠的路。他遠遠地跟著父親忽隱忽視的身影,深夜的路上,除了這對兒父子外一個人影也沒有,月光把父親的影子拉得老長,不用擔心會跟丟了。路旁先是一座座漂亮的宅院,越往前走房子越是寒酸,成了竹籬笆和房頂上壓滿石頭的板房,漸漸的板房也稀疏起來,到處是水窪和叢生的野草。草叢中恬噪的蟲聲,因二人走近而停歇下來,待二人一過,又響成一片。越是接近城外,蟲鳴聲越是喧鬧。到了這裡已沒有一個住家了,草叢中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野草足有一人多高,不斷遮擋住父親的身影,滋干已將跟蹤的距離縮短到幾米近了,他不停地撥開野草,兩隻袖子都被露水儒濕了,冰涼的露珠沁入了他的領口。

父親走到一座橋頭,過了橋,並不繼續沿小路往前走,而是拐了河邊,穿過沙土地,朝下遊走去。走了有一里多路,來到一塊有四五個土饅頭的平地上,士饅頭的土還是柔軟的新上,頂上插著白色的塔牌,明晃晃的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見上面的經文。有的沒插塔牌,只插了枝松枝,有的圍了個柵欄,用石頭堆成五輪塔,還有更簡單的,只在屍體上蓋了塊葦席,放一束花作為標誌。其中有的墳頭上的塔牌被大風颳倒了,颳走了土饅頭的士,露出了屍體。

父親好像在尋找什麼。來迴轉悠著,後面的滋干幾乎快要挨上父親了,不知父親意識到被人跟蹤沒有,從開始就一直沒有回過頭。一隻正在啃食屍體的野狗,突然跳出草叢逃跑了,而父親連看都沒看一眼,他彷彿正異常緊張地專註於什麼。過了一會兒,父親站住了,滋干也馬上停下了腳步,就在這個瞬間,滋乾眼前呈現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月光像下了雪似的,把所有的東西都塗抹成了磷色,因此,滋干在最初的一剎那沒有完全看清楚地上躺著的是什麼,然而凝神細看,才漸漸看清楚那是一具已經腐爛的年輕女屍。他是從四肢和皮膚顏色判斷出是年輕女戶的,長發連著頭皮整個脫落下來,面部潰爛得只剩下一個肉團兒,腹部流出了內臟,上面爬滿了姐。在亮如白晝的月光下,看見這般恐怖景象時的感覺可想而知,滋干嚇得竟忘記了扭過臉去,忘記了逃走,甚至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彷彿被捆在那裡似的呆立不動。而父親卻靜靜地走到屍體旁,先恭恭敬敬地拜了拜,然後坐在了旁邊的席子上。接著又像在佛堂打坐那樣,凝神沉思,時不時看一眼屍體,半閉著眼睛冥想起來。

月光清明如洗,四野里沉入了深深的寂靜,除了陣陣微風颳得芒草刷刷響之外,只有顯得格外刺耳的蟲鳴了。看著影子一樣孤獨坐著的父親,滋干彷彿被引入了奇特的夢境,可是周圍刺鼻的屍臭,又使滋干不得不回到現實的世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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