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手指》 - P1

 紅手指

 東野圭吾 作品,第1頁 / 共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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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臨近晚飯時間,隆正突然說想吃剛才的蛋糕。那是松宮為他買的。「現在吃合適嗎?」松宮一邊拿起紙袋一邊說道。「管不了那麼多了。肚子餓了就得吃,這樣對身體才最好。」「到時候挨護士小姐批評了,我可幫不了你。」嘴上雖然這麼說,不過松宮仍然很高興看到年邁的舅舅能夠表現出食慾。松宮從紙袋中取出盒子,打開了盒蓋。一小塊一小塊的蛋糕被分別包裝著。他取下了其中一塊的包裝紙,將蛋糕遞到了隆正那瘦骨嶙峋的手上。隆正用另一隻手調整了一下枕頭的位置,他想讓自己靠起來。松宮上前幫了他。一般成年人兩口就能吃完的蛋糕,隆正卻花了很長時間一點一點地送進了嘴裡。雖然吞咽時有一些困難,不過看得出他還是很享受這股香甜的味道的。

「要喝水嗎?」「嗯,幫我拿過來。」松宮將旁邊移動柜上的塑料瓶子遞給了隆正,上面插有吸管。隆正一邊躺著一邊熟練地喝下了其中的水。「發燒的情況怎麼樣了?」松宮問道。「還是老樣子。在37度到38度之間徘徊。我已經習慣了,現在都把這當成是自己的正常體溫了。」「嗯,只要不難受就好。」「倒是修平你,來這裡合適嗎?工作怎麼樣了?」「世田谷的那個案子辦完后,這陣子是出奇的空。」「你正應該利用這段時間來準備升職考試。」「又來這一套。」松宮撓著頭皺眉道。「如果討厭學習,那就找女孩子去約會什麼的。總之,不用這麼操心我的事情。你就別管我了,克子不是也會來么。」克子是松宮的母親、隆正的妹妹。「我沒有可以約會的對象啊,再說舅舅你不是也挺閑的嗎?」「不,沒你想象的那麼閑。別看我這樣,我可還有很多問題要思考呢。」「你是說這個?」松宮指了指旁邊移動柜上的棋盤。那是一塊將棋盤,棋子為磁鐵制,可吸附在盤面上。「別碰棋子,我還在對局呢。」「我是不懂這個,不過局面似乎和我上次見到的沒什麼兩樣嘛。」「沒那回事兒,戰況時刻都在發生著變化。對方也是一把好手呢。」

隆正話音未落,護士打開病房的門走了進來。是一位圓臉蛋兒、三十歲上下的女性。「我來替您測量體溫和血壓。」護士說道。「說曹操曹操就到,我現在正在讓這小子看棋盤呢。」聽隆正這麼一說,圓臉的護士微笑了。「你想好下一手了沒?」「嗯,當然。」她一邊這麼說道一邊伸手移動了棋盤上的一顆棋子。松宮吃了一驚,來回看著隆正和護士。「咦?對手是護士小姐?」「她可是我的勁敵。修平,拿近點讓我看看。」松宮拿著棋盤,站到了床邊。隆正看了之後皺起了眉頭。他臉上那無數的皺紋又顯得更加深重了。「原來是桂馬啊。料不到你還有這麼一手。」「請您等一會兒再思考,不然血壓要上升了。」胸口掛著印有「金森」字樣名牌的她熟練地為隆正測量了體溫和血壓。之後隆正告訴松宮護士名叫金森登紀子,還問他要不要和她約會,雖然對方年長一些。當然松宮並沒有這樣的想法,她看起來也沒有。

「感覺有什麼地方痛嗎?」測量都做完后護士問隆正。「不,沒有。一切一如既往。」「那要是有什麼事的話請馬上叫我哦。」金森登紀子微笑著走出了病房。目送她走了出去,隆正迅速將視線投回到了棋盤上。「給我來這一手啊,雖然也不是沒想到過,不過還真有點意外呢。」瞧這陣勢,確實是不必擔心他會感到無聊了。松宮稍感安心之後從椅子上站起了身。「那我就先走了。」「嗯,代我向克子問好。」當松宮打開房門正裝備走出去時,突然傳來了隆正呼喚他名字的聲音。「怎麼?」「……真的別再硬抽時間來看我了。你現在應該還有很多必須要做的事。」「我都說了,沒有硬抽時間。我還會來的。」說完之後松宮便離開了病房。

在前往電梯的途中,他順路去了一下護士辦公室。發現金森登紀子在,就招手把她叫了出去。對方帶著一副疑惑的表情走了過來。「請問最近有沒有人來看過我舅舅?我是說了除了我母親之外。」護士們當然也都認識克子。金森登紀子想了一下,說:「據我所知,並沒有……」「我表哥來過嗎?就是我舅舅的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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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兒子嗎?不,應該沒有來過。」「這樣啊,抱歉,上班打擾你了。」「沒有。」她微笑著說道,然後回去繼續工作了。

進入電梯之後,松宮發出了一聲嘆息。他被無力感侵襲著,覺得有些煩躁,以及一種對今後仍然無能為力的自己的不甘心。隆正那張沉澱著黃色的臉又浮現在了眼前。他的膽囊和肝臟都正在被癌症侵蝕。通過手術去除癌細胞已經不可能了,現在只是在儘可能地延長他的生命而已。松宮母子也已同意在隆正本人感到疼痛難忍時對他使用嗎啡。兩人的共同願望就是讓他至少在離開時能夠沒有痛苦。這一天不知何時就會來臨。醫生說隨時都有可能。雖說在和隆正對話時完全意識不到,可倒計時確實已臨近終結。

松宮第一次見到隆正是在快進初中時。之前松宮和母親克子兩人居住在高崎。當時的他並不明白為什麼要搬來東京,只知道是因為母親的工作。當母親首次把隆正介紹給他時,少年感到很驚訝,因為他從未聽說過他們母子還有稱得上是親戚的人在。母親是獨生女,外公外婆也早已去世——他一直是這麼認為的。加賀隆正以前曾是一名警官,辭職之後,在保安公司擔當顧問。他的時間絕不寬裕,卻會頻繁地拜訪松宮家。給人的感覺是他並非是因為有事才來,而只是來看看他們過得怎樣。他總不會忘記上門時帶點東西,多是肉包子、大福餅這類能讓松宮這樣的正在長身體的中學生樂得眉開眼笑的美味。如果是夏天,有時還會帶上一個西瓜。

令松宮感到困惑的是,對他們如此之好的舅舅,為何此前和他們毫無往來,東京和高崎之間的交通也並非不便。可這個問題無論是問克子還是隆正,他們都只會說「不過是暫時性的疏遠罷了。」這樣的答案顯然不能令松宮滿意。不過在上了高中之後,松宮終於從克子處得到了解答。起因是戶口本,上面父親的一欄是空白的。松宮向母親問起此事,卻得到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回答。原來松宮的父母並沒有結過婚。「松宮」只是克子前夫的姓氏。二人之所以未能結合,是因為父親已經和別的女性結婚了。也就是說松宮父母的關係按照一般的說法,是婚外情。不過並非玩世不恭的那種,男方也盡了全力想要離婚,但是並沒有成功。於是他就離開了原先的家,和克子共同在高崎生活著。他的職業是廚師。不久后二人誕下一子,可即便如此,父親仍然無法成功離婚。雖不能如願以償,二人在表面上仍然以夫妻名義生活在一起。然而就在此時,令人意想不到的悲劇還是發生了。父親死於一場事故。他工作的日式餐館遇上了火災,而他沒能有幸逃出。帶著年幼的孩子,克子不得不去掙取生活費。松宮隱約記得母親曾有過從事風月場所工作的經歷。平日里總要深夜才能回家,每次都醉醺醺的,有時還會在廁所里嘔吐。

為此時的母子二人伸出援手的正是加賀隆正。克子沒把高崎的住址告訴過任何人,只有隆正一個人知道,並且時不時會有聯絡。隆正勸克子返回東京。理由是這樣方便自己幫助他們。克子雖不想給兄長添麻煩,可是考慮到兒子,想想不能再逞強,就決定進京。隆正不僅為母子二人找到了住處,還給克子找了一份工作,更在生活上資助他們。聽完這一切,松宮終於了解到自己為什麼能過上一個普通人的生活。這正是因為有了一個如此為母親著想的好舅舅。絕對不能辜負他,一定要回報他的恩情——松宮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度過他此後的學習生活的。為了上大學而去爭取獎學金,這麼做也都是因為那是隆正的願望。然後就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警察這條道路,因為這是自己最尊敬的人從事過的職業,別無他選。

雖然無法挽回舅舅的生命,但至少要讓他離開時沒有遺憾,這就是松宮的願望。他把這當作是對隆正最後的報答。


第二章


整理完會議的資料,正在猶豫要不要關電腦時,和自己相隔兩個座位的山本站了起來。他把包放到桌子上,正準備下班。「大山,要回去了?」前原昭夫如此問道。山本和他同期進入公司,升職的過程也差不多。「嗯,還有點雜務要處理,不過還是留到下星期吧。你那邊怎麼樣?周末還干到這麼晚?」山本提著包走到了昭夫身旁。他看著電腦屏幕,露出一副深感意外的表情。「這是怎麼回事?這個會要下周末才開吧?你現在就在準備資料了?」「我想早點解決算了。」「你真了不起,我是覺得再怎麼說也沒必要在周末加班做這個,又沒加班費。」「嗯,有點心血來潮罷了。」昭夫操縱著滑鼠把電腦給關了。「先不說這個,怎麼樣?難得有機會,接下來要不要去『多福』那邊……」他向山本做了個飲酒的動作。「抱歉,今天不行。老婆的親戚要過來,她讓我早點回去。」山本以一個雙手交叉的姿勢表示回絕。「什麼啊,真遺憾。」「下次再叫我吧。不過你也還是早些回家的好,我看你最近一直都留下來加班嘛。」「不,也並非天天如此。」昭夫裝腔作勢地笑了笑,心想,人這種動物,表面上不注意別人,其實私底下還是在窺視著對方的。「反正啊,你還是別太勉強自己為好。」山本向他告別後便轉身離去了。

昭夫裝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環視了一下整個房間,營業部這一層樓面還留有十來個人。其中的兩個是由自己領導的直納二科的科員。其一是去年剛進入公司的新人,昭夫每次和他單獨談話都會感到很困難。另一個比昭夫小三歲,和他最是談得來,可偏偏是個滴酒不沾的傢伙。也就是說,任何一個都不適合拉去喝酒。昭夫悄悄地嘆了口氣,準備無奈地接受今天得早回家的事實。

就在此時,他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上是家裡的號碼。一瞬間,他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現在打來,會是什麼事呢——「啊,老公。」聽筒里傳來了妻子八重子的聲音。「怎麼了?」「這個,怎麼說呢,總之發生了點事,想叫你早點回來。」妻子的聲音顯得很焦急,語速變快是她驚惶失措時的特徵。發現自己預感正確的昭夫感到一陣煩悶。「什麼事?我現在脫不開身。」他先鋪設了防線。「能不能想想辦法?家裡有麻煩了。」「什麼麻煩……」「電話里說不清楚,而且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你先回來吧。」電話里可以聽到對方的喘息聲,她似乎已經相當激動。「到底是和什麼有關?這你總得告訴我吧。」「這個,怎麼說好呢……反正是出大事了。」「你這麼說我怎麼知道是什麼事,好好地把話給說清楚。」

可是八重子並沒有做出回答。正當昭夫感到不耐煩並準備繼續追問時,耳邊傳來了一陣抽泣聲。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好吧,我現在馬上回來。」當他說完這句話裝備掛電話時,八重子卻又叫他等一等。「怎麼了?」「今晚我不想讓春美來。」「她來會出問題?」八重子的回答是肯定的。「那我找什麼理由不讓她來?」「我的意思是……」然後就是一陣沉默,她似乎因為思維混亂而已無法正常思考。「那我來給她打電話吧,我會想個合適的理由的,這樣行了吧?」

「那你快點回來啊。」「嗯,知道了。」昭夫掛斷了電話。

比他小三歲的部下好像聽見了他說的話,抬起頭問道:「家裡出什麼事了嗎?」「不,我也不清楚。她只叫我早點回去,所以我得先走了。」「哦,好的,路上小心。」又沒什麼工作卻還要留在公司才顯得更奇怪——部下的臉上分明這麼寫著。昭夫任職於一家照明器材製造商,東京的總公司位於中央區的茅場町。在前往地鐵站的途中,他用手機給春美家打了個電話。春美是昭夫的妹妹,比他小四歲,夫家姓田島。春美接了電話,一聽是昭夫打來的,便迅速用一種疑惑的聲音問道:「是不是出什麼事了?」她的話里應該是省略了「媽媽」二字。「不,沒什麼。只是剛才八重子打電話來說媽媽已經睡了,所以我想不用吵醒她了,今天就讓她休息吧。」「那麼我……」「嗯,你今天就不用來了,明天再麻煩你吧。」「是么……明天再照常過去?」「我就是這個意思。」「好吧,我這邊正好也有些事要處理。」大概是計算營業額什麼的吧,昭夫心想。春美的丈夫在車站前開了家服飾店。「我知道你也很忙,真是難為你了。」「別這麼說。」春美低聲道。言下之意是事到如今,已不想再聽到這類話。「那麼,明天見。」昭夫掛斷了電話。

離開公司後走了沒幾步,突然想起雨傘忘在辦公室了。早上出門時還下著雨,何時停的昭夫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他今天一整天都在公司。想想現在回去取也太麻煩了,就徑直走向了車站。如此一來,他已丟了三把雨傘在公司。

從茅場町坐地鐵來到池袋,然後再換乘西武線。電車裡還是那麼擁擠,別說給身體轉個方向了,就是活動一下手腳,也得小心翼翼。才四月中旬,車廂中已經悶熱得讓人的額頭和脖子直冒汗。

昭夫好容易才抓著一根吊環,而前方的車窗玻璃上映著的不正是自己那張筋疲力盡的臉么?這是一個五十齣頭的男人。最近幾年,頭髮也禿了不少,面部皮膚的鬆弛使他的眼角下垂。看了也只能讓自己不快,所以他還是閉上了眼睛。

心裡惦記著八重子的電話,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首先想到的是母親政惠,難道是年邁的她出了什麼事?但他覺得如果是那樣,八重子的語氣會有所不同。不過她既然不想讓春美來,又很難讓人認為此事和政惠無關。昭夫不經意地撇了撇嘴,光是想象到八重子接下來會給他帶來的難題,心情就變得陰鬱了。其實近來這種情況一直在持續,每次下班回家,都會聽到妻子的抗議。她時而凄切、時而憤怒地敘述著自己有多麼苦悶以及忍耐已經到達極限,而昭夫的任務就是一言不發地聽著,並且絕不做任何的反駁。哪怕是稍微說幾句否定她觀點的話,事態都會更加惡化。

沒什麼要緊事也非要留在單位加班,這正是因為他不想早早地回家。即便回到家裡,疲憊的身體也無法得到休憩,不單是身體,連精神上都會增加更多的負擔。儘管有時也會對和老人共同生活感到後悔,但每每回顧整個過程,都只會讓自己再一次地意識到當初確實非這麼做不可,母子關係又怎能說斷就斷呢?可為什麼偏偏會變成現在這副樣子?不經意間還是會有諸如這般的怨言在心中。然而這些話,卻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


第三章


昭夫和八重子結婚已有十八年了。他們通過上司的介紹認識,交往一年之後順理成章地完成了這件人生大事。雙方並未經過什麼熱戀,只是彼此都沒有其他更合適的對象,也沒什麼分手的理由,就選擇了在女方尚未錯過婚配年齡的情況下走到了一起。獨身時代的昭夫是一個人住的,兩人也曾商議過婚後的住房問題。八重子倒是說怎樣都沒關係,不過最後他們還是在昭夫租賃的房子里過起了新婚生活。昭夫的想法是家中還有上了年紀的父母,總有一天要在一起生活,而在此之前就盡量讓妻子過得輕鬆一些。三年後他們有了一個兒子,八重子給他起名叫直巳,她說這是懷孕時就想好的名字。

直巳出生之後,前原家的生活狀況就產生了微秒的變化。八重子開始以育兒為中心來考慮問題,雖然昭夫對此並沒有什麼異議,但是妻子對其他的家務漠不關心還是使他感到不滿。從前整潔的房間變得亂糟糟,晚飯也經常是用從超市買來的便當對付了事。而當他為這些提醒妻子時,對方則對他怒目而視。「你知道帶孩子有多不容易?房間有點臟又怎麼了?這麼看不順眼的話,你自己打掃一下不就行了。」昭夫知道自己在育兒方面沒出過什麼力,所以對她的反駁也就無從應答了。他也知道帶孩子的辛苦,有時還會覺得八重子能夠堅持下來也已經不錯了。

長孫出世后二老自然是非常高興,而每月一次把孩子帶給他們看也成為了一種習慣。八重子一開始也沒有對此感到不悅。可是有一回政惠的一句話卻惹惱了她,緣起於老人家對孩子斷奶后飲食的建議和她的方針完全背道而馳。八重子就抱著直巳衝出房門,叫了一輛的士回家了。對像是追著她一般回到家的丈夫她做出了如下的宣言。「我今後不會再去那裡了。」她更哭訴說自己已經受夠了在育兒和家務方面所遭受的抱怨,那情景簡直就如決堤的江水。無論昭夫再怎麼勸說,她都拒絕接受。無可奈何之下,昭夫只能同意她暫時可以不去公婆家。他想,隨著時間的流逝,妻子應該會冷靜下來吧。然而情感上的裂痕一旦出現,卻是無法輕易消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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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幾年,昭夫都沒能讓二老見到孫子。就算有事要回父母家,每次也都是他一個人。父母自然對他有過責問,並不斷要求他帶孫子過去。「我也知道天底下沒有哪個媳婦會樂意去公婆家,公婆總是很煩人的,所以你也不必勉強八重子,可能不能把直巳帶來給我們看看呢?你爸爸他也很想念孫子。」聽母親這麼一說,昭夫感到萬分為難。他能理解老人的心情,可他並不認為八重子會同意。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勇氣去跟妻子談,如果跟她說只帶直巳過去,她一定會暴跳如雷。他只是糊弄二老說自己會想辦法的,當然,他一次也沒有跟八重子提起過此事。就這樣,七年的時間過去了。有一天他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說父親因為腦梗住院了,並且已經處於喪失意識的危險狀態。

直到此時,昭夫才要求妻子和他一起去,理由之一是這可能成為見老人家的最後一面。八重子大概也覺得公公臨終時自己不到場畢竟不好,就沒有拒絕。昭夫帶著妻兒趕到了醫院,等在候診室內的政惠臉色鐵青,她說章一郎正在接受溶解腦血栓的治療。「他洗完澡出來抽了根煙,就倒在地上了。」政惠哭喪著臉道。

「我都說了讓他戒煙的。」「可這是你爸爸的愛好呀。」政惠表情痛苦地說完后看了看八重子。「好久不見,還特意趕過來,真是麻煩你了。」「哪裡,那麼長時間沒來看望爸爸媽媽,真是對不起。」八重子表情生硬地客套著。「沒關係,你也很忙的。」政惠把視線從八重子身上移開,向似乎是躲在母親背後一般站著的直巳露出了笑容,「真是長大了呢,還認得我嗎?我是奶奶哦。」「叫奶奶。」昭夫催促著直巳,可直巳卻只是低下了頭。

妹妹和妹夫也趕了過來,在和昭夫說了幾句之後春美便去安慰母親了,對八重子則看也沒看一眼。可以看出她對這個不讓公婆見孫子的嫂子很是光火。在緊張的空氣中,昭夫等待著治療的結束,他只能祈求搶救順利。而另一方面,他也在考慮著其他的問題——父親如果就此去世的話該怎麼辦。要通知誰?葬禮怎麼安排?怎麼跟公司說?等等這一切都浮現在他腦海中。這些不好的想象逐漸膨脹,直至延伸到葬禮之後的事。該怎麼安排孤身一人的母親?短期內應該還沒什麼問題,可也不能長此以往地讓她一個人過,自己這邊總要以某種方式來照顧她,可是——

八重子和直巳面無表情地並排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直巳可能還不太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一副感覺很無聊的樣子。共同生活實在是不可能的,昭夫心想。就算是分開住,偶爾見一次面都會產生那樣的隔閡,更不用說是住在同一屋檐下呢,天知道會有多大的麻煩出現。他姑且只能希望父親不要有事,儘管早晚還是要面對這個問題,不過能往後推一下總是好的。或許是心誠則靈,章一郎的命保住了。雖然左半邊的身體從此會有些麻木,不過這種程度的後遺症並未顯著影響到日常生活。在醫院的日子過得很順利,出院后昭夫時常會打電話給二老詢問情況,而政惠也沒對他說過什麼悲觀的話。

某天八重子突然問他:「我說,如果那時你爸就這麼去了,你準備怎麼安排你媽?」這是個棘手的問題,他回答說自己完全沒有想過。「你沒盤算過要咱們跟你媽一塊兒過?」「我哪兒能想得那麼遠?你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因為我那時在想,如果你這麼說了我該怎麼辦。」八重子斬釘截鐵地告訴昭夫她不想和婆婆共同生活。「對不起,我沒自信能和你媽和睦相處。或許將來有一天我們不得不照顧她,不過唯獨不要考慮一塊兒過。」妻子既然把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他也就無以作答了,只能短短地回應說他知道了。後來他甚至想如果政惠先死,可能對大家都好,畢竟八重子似乎並不太討厭章一郎。

但是事情並未如他所希望的那樣發展。就在數月後,政惠以一種憂鬱的語氣打來了電話,說是章一郎近來變得有點古怪。「古怪?怎麼個怪法?」昭夫問道。「他啊,現在一句話經常要重複說好幾遍,而我剛說過的話他卻會很快忘記。」她接著小聲嘀咕道,「會不會是痴獃了?」「不會吧。」昭夫條件反射似地答道。章一郎的個子雖小,身體卻很健壯,而且每天早晨都要散步和仔細閱讀當天的報紙,他從沒想過這樣的父親會得老年痴獃。雖然他也知道這種事有可能發生在任何一個家庭身上,可還是毫無根據地堅信自己不會碰上。「總之你先過來看看吧。」政惠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八重子,她聽完他的話后說:「那麼她要你做什麼?」「你總得讓我去看看情況吧?」「那要是你爸真的痴獃了怎麼辦?」「這……我還沒想過。」「你可別輕易承諾什麼。」「承諾?」「我知道你有作為長子的責任,不過我們也有我們的生活,直巳也還小。」他終於明白八重子的意思了,她是害怕承擔照顧痴獃老人的義務。「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那就好。」八重子嘴上雖然這麼說,不過目光中仍然透著懷疑。

第二天下班后昭夫去看望了父親。老人家究竟奇怪成什麼樣子了?他懷著這樣的擔心和恐懼叩開了父母家的門。不過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出來迎接他的正是章一郎。「喲,你今天怎麼會過來?」父親高高興興地和他聊了起來,還問了他一些工作上的事。看這樣子,根本沒有任何痴獃的跡象。等出門的政惠回來后,昭夫告訴了她自己的看法,可她卻露出了一副困惑的表情。「有時候確實挺正常的,不過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他就會變得古怪起來。」「我會經常來看看的,總之沒什麼大問題我就放心了。」說完這句話后當天他就走了。像這樣的過程差不多重複了一兩回,每次章一郎看上去都沒有任何異常,可政惠卻說他肯定是已經痴獃了。「他幾乎不記得和你說過話,連吃過你給他買的大福餅都忘了。你還是勸你父親去醫院檢查一次吧,行不?每次我讓他去他都說自己沒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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