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事務長的表情一下變了。浮出一臉僵硬與冷漠,象是被混凝土建成的醫院同化了。「為什麼我們要感到可怕?醫院已經給貴夫人治了病,來致謝本是合情合理的。我這樣說也許很失禮,貴夫人自殺恐怕是精神上的問題吧?那是婦產科手術,是不可能預見到近兩年後病人精神方面的變化的。你那樣說,是否言過其辭?而且,想必你在手術前是簽署了誓約書的……」
透過事務長那僵硬的表情,倉田猛地意識到了醫院這種治外法權上沉重的威壓,面對這種威壓,他退縮了。
——同意手術。萬一手術效果不佳,不想提出異議。
特此誓約。
倉田明失
手術以前,倉田在這份誓約書上籤了字。
「但是,那是針對僅僅切除腫瘤的誓約書。我是說,從子宮到卵巢施行全部切除手術,是不是太過分了?」
倉田子想,是否就此罷休,他是個一味的的大老實人,從不喜歡爭鬥。與醫院這樣一個龐大的機構僵持不下,對於平日的倉田來說,這真是夢而不及的事。但是,現在,倉母背後是妻子的亡靈!要是有了子宮……黑暗中這樣茫然若失地小聲嘀咕的妻子,還有,那被妻子勒死的兒子的亡靈……
「這怎麼可能……」
事務長的眼中突然浮出了輕蔑的神色,倉田覺察到了。——你不就是計程車司機之類的貨色嘛!
「這個你也不明白,我能見院長嗎?」
他本來想這會給事務長一口回絕的,但事務長答應了。
倉田回到了候診室。那裡有二十多個等著取葯的病人,放了一台電視機,象是為了防止病人隨便亂調頻道,放得很高。電視里正在播放面向主婦的電視劇。倉田獃獃地凝視著畫面。出場的女性個個肢體豐潤。牛仔褲下的輪廊,豐滿的胸,——從這半潤的肢體中切除子宮和卵巢,於是漸漸地失去了青春的活力和氣息——倉田心裡描繪著這樣一幅畫面,一幅與妻子的遭遇相重疊的畫面。
等了一個多小時,事務長來叫他。
院長室位於第六層——最上層。
院長瀨田周平在裡面,等在那兒的還有井上醫師和岩田醫師。
倉田有點縮手縮腳的。院長室由一間類似特別診斷室的房子和一間寬敞的接待室構成。那是一間豪華的接待室。鋪著地毯,走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
「請坐下吧!」
聽了院長的招呼,倉田坐了下去,前傾著身子。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瀨田院長。看上去不到五十歲的年紀,決非想像中的那種肥胖型,恰恰相反,屬那種健壯型的人,顯得很結實。膚色微黑。那雙老鷹一樣的眼睛里透出一股銳利的光。好鬥型人種,——也許這是一種最恰如其分的描述。
「你的意思我聽說過了,我也覺得不幸,」瀨田的話出人意料地和藹,「聽了事務長說的,我又向井上、岩田兩位醫師詢問了有關詳細的情況,我也只能認為手術是成功的,沒有失誤。」
瀨田把十指交叉起來,搭在腿上,這樣說。
「只是,要是這樣的話——」倉田的聲音嘶啞了。他怯場了。兩個拳頭在抖。「最初的診斷是什麼?良性腫瘤,手術輕而易舉……」
「那是我的誤診,」岩田回答說,「不切開看,誰也說不透,而且醫師也不是全能的……」
「但是,先生為什麼不說『要是我,不會全部切除?』你不是有什麼根據的嗎?」
「你!我不記得說過這樣的話,那時我不在,手術時我也不在現場,怎麼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樣說著,岩田醫師的臉上漸漸失去了血色,成了一張蒼白的臉。
「你!你!!先生!!!你確實說過,『要是我』……」
眼前頓時一片灰暗。耳邊象是響起了波濤一樣的聲音,從身上喉地流失了什麼,——三人在在合夥否認過失!
「你,你們!卑鄙!!」
他語塞了。
「請你冷靜一下。」瀨田說,「我們在夫人的手術上沒出什麼差錯,這一點是可以進行醫學證明的。面對夫人的不幸,你驚慌失措,因而抱有一種幻影,把醫院當成了魔窟一樣的去處。隨著時間的流逝,你的這種幻影也會逐漸消失的。我們是有才能的醫師團,我本人也是醫學界的名流。」
「這跟切除我妻子的子宮沒有絲毫的關係!妻子曾經說過,『要是沒了子宮』。……」
「你的心情嘛,我是可能理解的。」瀨田慢吞吞地說著,點了點頭。
「但是,你必須忍受這種悲哀,你說呢?」
「……」
「我們想,你今天來也不會有什麼別的用意。從我們這方面來說,夫人的不幸也將有助於我們改進今後的醫療工作,對那些大範圍子宮切除手術的人配置社會福利工作者,過去我們在精神方面的醫療上確實做得不夠,不過……」
「這,這是什麼?」倉田抬起頭,說了這麼一句,又給卡住了。
「說是香奠,也言過其辭了。就算作香錢,獻在死者的亡靈之前吧?」
瀨田摘下眼鏡擦著,象是這件事便可就此完結了。
岩田的臉一直扭向一邊,不知在看什麼。而井上從一開始便是一言未發,將那張緊繃繃的臉轉向窗戶,象是一尊沒有一絲表情的冷冷的石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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