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志公的寓所是一宅兩層樓的西式屋子,位置在汽車路的旁邊,到江灣鎮的鎮口,只有兩三分鐘的路。屋子完全是青水磚砌成的,窗門都漆著白色,上面蓋著本國瓦的屋頂,雖是新構,但顏色古雅,並無絲毫火氣。屋的面積不大,約四五間光景,但式樣玲瓏,成一種斜梭形,很覺美觀。屋子四月都是草地,前面的一片草地,種些花卉,約有半畝寬廣。中間夾著一條碎石路,直接屋子前門的三級石階。草地外有一行網眼形的籬笆圍著。屋后還種著竹材。籬笆門外不到五十碼地步,就是那煤屑銷的汽車路了。
我們踏著緩慢的步子,通過籬笆門,從那草地中間的一條碎石小徑上經過。霍桑的目光一路向上下左右瞧察。我們走到了屋前,就踏上石階,一進屋子,首先看見的,就是那傅祥鱗的屍體,和一個守在旁邊的警士。
那屍體仍橫在門口裡面的地板上。死者的年齡約在二十五六,下頗帶尖形,頰肉慘白而瘦郝,灰暗的嘴唇卻相當厚。他的專澤的頭髮雖已散亂,但修剪得非常齊整。他身上穿一件百色直貢腑的馬褂,燦黃的鈕子是九成金的。他的夾袍是一種青灰而帶紫色閃光的外國鋼,腳上穿一雙保口的新式外圈緞鞋,外面套著橡皮會鞋,一雙糙米色的絲襪是高價的舶來品。從他的裝束上測度,很像是一個在消費和享用上有專長的所謂「少爺」。那把兇刀還插在他的胸口,刀柄上有一塊黑布裹著,故而馬補上並無血跡。
霍桑和姚國英俯著身子勘察了好一會,姚國英便向陸樵竺問話。
「這死屍的狀態,你初見時就是這樣的?」
陳樵竺搖頭說;「不是,我在今晨一點多鐘第一次來時,這屍體恰巧橫在門口。我因著這樣子阻礙出入,故而親自動手把他拖進來的。
姚國英皺著眉頭,冷冷地答道:「出進總有後門可以代用。你怎麼擅自移動屍體?
從地位上說,姚國英是總局的探長,當然是陸樵應的上級官。但我默察陸樵竺的嘴裡雖然認錯,他的神氣卻並沒有屈服的表示。
他答道:「現在我覺得委實有些地魯莽。不過這死屍的原來狀態,我已畫成一個圖形;還有屍身上發見的東西,我也都已記載明白。」
姚國英微微點了點頭,就回過頭來和許志公招呼。許志公早已從裡面出來,趕過來和我們招呼。他的年紀大概還不到三十,身材瘦長,穿一身淡灰色闊柳條嘩嘰的西裝,足上一雙黃色尖形的皮鞋是簇嶄新的。他的臉形帶些長方,一雙深棕色的眼睛,兩條濃黑的眉毛,界著一個高而直的鼻子,足當得挺秀的考語。不過這時候他的臉上灰白失血,眼眶上現些黑圈,顯見他自從受了這驚變以後,一直還沒有合眼睡過。
我們在一間精緻雅潔的客室中坐定以後,姚國英就問他上夜裡發案的值由。他就把經歷的始末從頭至尾地說了一遍。我覺得他所說的一席話情景非常逼真,所以改變了我記述的慣例,先把它記在本篇的開端。這一種記敘層次上的變更,似乎是執筆人的特權,讀者們大概也可以容許罷。
二 已往的事實
我們聽了許志公所說的故事,室中靜了一靜。我靠著沙發,用冷觀的眼光,觀察這客室的景狀。客室的容積約有十四尺見方,布置是西式的,傢具都是廉價的洋松。壁上的字畫中西具備,但中式的居多,也沒有名家手筆。這裡固然說不上富麗,但雅潔舒適可算兼而有之。我又轉換對象,默察客室中各人的狀態。霍桑把右手叉著他的下頜,肘骨抵住在椅子圈上,臉上毫無表情,兩隻眼睛,凝視在地板上面,似乎他正在把許志公的說話細細咀嚼。姚國英卻把他手中的紙煙,湊著他座旁的一隻痰盂,緩緩地用指彈去煙上的灰燼,也默默地不發一言。獨有那本區巡官陸樵竺現出一種不安於座的樣子。他的兩隻手忽而握著椅圈,忽而互相搓著,好幾次要想發話,但先前跳國英給他的教訓,似乎還沒有完全失效,又不敢隨便亂說。
許志公的確是一個英敏幹練的少年,但瞧他敘述的一番經歷,層次的清晰,措詞的文雅,已足見他有相當的修養。他說完了這一番話,他的一雙帶暗影的眼睛向我們四個人的臉上瞧來瞧去,彷彿要尋求我們的同情。可是我們都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介面。他又把頭低了下去,顯然有些地失望,又像不知如何才好。
一會,姚國英才開口答話。「許先生,你昨夜的經歷委實是很離奇恐怖的。但我知道你和死者是本來相識的。可不是?
這句話似乎提醒了許志公。他抬起頭來,鄭重地點了點頭。
他答道:「正是,姚先生。我本來要把我和他的關係說出來了。我和傅樣磷,不但相識,還是朋友;並且不止是尋常的朋友,有很深的關係。說得明白些,我們起先是同學,後來是朋友,末后又變做了情敵!
我的耳官一接受那「情敵」的名詞,好奇心又緊張了幾分。這裡面不會有某種香艷曲折的羅曼史嗎?霍桑的身子也坐直了。他的手不再叉著他的下頷,睜著眼睛瞧那少年,不過仍舊不發表什麼。姚國英正要把紙煙送到嘴裡去呼吸,這幾句坦白的表示,立即拉住了那隻送煙的手。
姚探長作驚奇聲道:「喔!原來如此。那末你和死者的關係究竟怎麼樣,清你說得更詳細些。
許志公定了定神,才說:「是的,我應當說得明白些。我和他從小是同鎮的,在小學里的時候,他和我同班。接著我們同往上海,升入了中學,雖不同校,但彼此的往還仍舊是很密切的。在大學時,他在南京,我在上海,蹤跡比較疏些。後來他往日本去習法政,我卻不再求學,就在上海謀生。
「他回國以後,在家閑居。他常到上海去住上一月半月,我也不時回來,所以我也常和他會唔。在這時期,我們同愛著一個女子,便從朋友變成了情敵。但情場上的鬥爭,我到底失敗了。他既贏得那女子的愛,現在已經正式訂婚了。
那少年略略停頓,微微嘆一口氣。大家都不打岔,忍耐地等他繼續。
志公又說;「現在我和他的感情是相當惡劣了,路上偶然相見,各不招呼。老實說一句。我是失敗的人,圍著他的幸勝,對於他當然沒有好感。但假使他的器量寬大些,見面時不把那一副虛驕的嘴臉對我,我自然也不會始終不理睬他。但他是很編狹的,神氣上實在太使人難堪。我自知也不肯低首下人,所以我們的友誼到底沒有恢復。現在憑空里出了這一回事,我的處境真是十二分尷尬!一個情場角勝的奏凱人,忽而死在一個失敗者的門前!諸位先生,猜想一想,我的地位怎樣?我的感想又怎樣?」最後的結束又是一聲感嘆。
霍桑忽點了點頭,表示同情的樣子。他第一次開口。
他說:「許先生,你眼前的地位,受著當然的嫌疑,確實是很困難的。但那個和死者訂婚的女子是誰?」
許志公頓了一頓,才道:「伊也是本鎮人。不過——不過——」他躊躇了一下,瞧著霍桑問道:「霍先生,伊的姓名,能不能不牽涉進去?」
霍桑答道:「我想在這種情勢之下,伊的牽涉是難免的。但若有必要,我們在發表時也可以保守秘密。」
姚國英也附和說:「這女子無論有沒有關係,我們總須查明。你應得說明白才是。」
許志公點點頭。「伊叫汪玉芙,是我的較遠的表妹。伊的哥哥汪鎮武,是和祥徽在日本一起留學的。鎮武學的是陸軍,此刻在北伐軍里任某種軍職。伊的父親生前本是本鎮上一個有名的紳士,但現在家況方面似乎已有些兒中落。」
霍桑說:「你和汪玉芙既屬表親,當然是從小相識的。那末你和伊的交誼大概已很長久。」
許志公答道:「不錯,我們當真是從小往還的;就是祥鱗也早就認識伊的。不過伊在師範里畢業以後,到南翔鎮去教過兩三年書,彼此曾隔離過好久。所以我們交情的一密切時期,還只有在這最近的一年多中。」
霍桑又說:「論情,你和玉范是親戚,從戚誼達到戀愛的路徑,似乎要比樣做近便些,但結果你反而失敗。這失敗的原因是哪一點?」
許志公向霍桑瞟了一眼,低下頭去,把牙齒咬著嘴唇,現出一種難於回答的神氣。
他皺著眉頭答道:「霍先生,我想你對於社會經驗是很豐富的。你總知道戀愛是一種神秘的東西,決不能用什麼固定的方式來測量;尤其在這物質氣焰高漲的時代,更不能以常情而論。所以我的所以失敗,也不能用邏輯的方法來論斷。我現在也不願對玉芙有什麼不滿的表示。總而言之,我的失敗的原因,有一部分是受了社會的壓迫。」
許志公所說的「社會壓迫」,大概是指他的經濟地位說的。那死者很像是一個閑居安享的紈絝子弟,許志公卻是一個自食其力的職業者。安事和尊榮,原是一般缺乏教育的女子們所羨慕的。在這以物質為重心的社會,虛榮的吸引力更大/所以戀愛的樂園中,假使不幸地被那虛榮的惡魔闖了進去,那末搏戰的結果,戀愛之神往往會被驅逐出樂園以外。這個汪玉芙諒來也逃不出這惡魔的掌握,因此,許志公便終於錯羽落選了。
霍桑又問道:「祥欲和玉芳幾時訂婚的?」
許志公說:「八月二十一日。今天是九月二十三,已經一個多月了。」
霍桑說:「他們的訂婚,在你當然是最失意的一回事。你可曾有過什麼表示?」
許志公突然仰起了頭,張大了兩目,又緊咬著嘴唇,兀自向霍桑呆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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