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女鞋似乎對這種遲鈍的反應不耐煩了,又作了一次努力。這回它狠狠地撞了過去,在沒受這隻像盔甲似的粗皮鞋保護的踝關節上啄了一口。
這可見到成效了。上面什麼地方傳來了一張報紙的沙籟聲,聽來好像是這張報紙放下了,有人想看看被這麼不客氣地啄了一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上面發出一聲低語,聲音太輕了,除了存心留意在聽的那雙耳朵外,沒人能聽得清它說了些什麼。
一個男子的聲音疑問地咕噥了一聲,對它作出了應答。
兩隻粗皮鞋平放到了地上,這說明上面的那兩條腿鬆開了。然後它們稍稍向過道這邊轉動了一點,好像是它們的主人扭動身子朝這個方向看來。
坐在旅行包上的這個姑娘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她知道對方的眼光必定會落到自己的身上,故此想避開它。
等她重新睜開兩眼時,她看見這兩隻粗皮鞋已走出了座位席,穿鞋人正在過道里站直了身子,正好就在她的對面。一個高個子,足有六英尺高。
「坐在我的位子上去吧,小姐,」他發出了邀請。「去吧,到我的位子上去坐一會兒。」
她力圖以一個淡淡的微笑表示婉謝,並有點違心地搖了搖頭。不過這個絲絨靠背看上去實在太誘人了。
還坐在座位上的那個姑娘也來幫他邀請。「來吧,親愛的,坐進來吧,」她鼓勵道。「他要你坐上來,我們想讓你坐,你不能就這麼呆下去,一直呆到你要去的地方。」
這個絲絨靠背看上去太誘人了。她的眼光給吸引過去,沒法移開。不過她實在累得沒法站起來,坐到那兒去。他不得不彎下身子,拉住她的胳膊,幫她從旅行包上站起來,挪過去。
當她的身子靠到座位靠背上以後,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使她的眼睛又閉上了一會兒。
「好了,」他由衷地說道,「這下好些了么?」
坐在她身旁的那位姑娘,她的新同伴,開口道:「哎,你太累了。我可從沒見過有人竟累成這副模樣。」
她只是微微一笑,表示了她的感謝,依然想稍稍有所戒備,儘管她已作出了這樣的反應,但他們兩人全然不顧她的這種表示。
她看著他們兩人。如果說幾分鐘以前她簡直不想看任何人的臉,不想看任何地方的話,那麼現在即使她不想看其他人的臉的話,她至少想瞧瞧他們的臉。這是因為對方的這種好心腸使她改變了原先的想法。
兩人都很年輕。不錯,她也很年輕。不過,他們都很幸福,很快活,沉浸在天地的恩寵之中,這就是他們跟她的不同之處。這種不同在他們身上處處都顯現出來。在他們的身上煥發出一種熠熠放光的光彩,那不僅僅是一種勃勃生氣,不僅僅是一種好運氣,在開始的那麼一會兒,她簡直講不清那是什麼。接著,她立時就看出了,他們的眼睛,他們的頭的每一下轉動,他們的一舉手一投足,都讓她明白了那是什麼:他們兩人正全身心地沉浸在熾熱的戀愛之中。這種熱戀之情簡直就像磷光一般把他們籠罩了起來。
年輕人的愛情。純潔的愛情。這是一種在每個人身上只出現一次,而且決不會再次出現的初戀。
不過,在隨便談話時,這種感情卻是以相反的方式表現出來,不說他那一方,至少在她這邊來說,就是如此;她對他說的每一句話幾乎都是一種不帶惡意的責罵,一種善意的詆毀,一種親昵的輕視。她對他似乎沒有一句溫情脈脈的話語,甚至沒有一般人之間的那種關切。不過她的眼神已把她的感情暴露無遺,而對此他也心照不宣。他對她所表現出的這一切傲慢無禮都報之以微笑,那是一種崇拜的、愛慕的、完全理解的微笑。
「喂,走吧,」她不容置辯地一揮手,說道。「別像個傻瓜似的站在那兒,把氣全呼在我們的頭頸里。去,去找些事乾乾。」
「噢,對不起,」他說,一邊裝做好像凍著了似的,要把衣領翻起來。他的眼睛閃閃爍爍地看看上面又看看過道。「我想我還是到車廂間的過道里去抽支煙吧。」
「抽兩支好了,」她快活地說。「我才不管呢。」
他轉過身,開始擠過擁擠的過道向外走去。
「他可真好,」這位新來者很感激地說道,眼光追隨著他而去。
「唔,他還行,」她的同伴說,「他還算是有些優點。」說罷聳了聳肩。不過她的眼光說明她說的不完全是真心話。
她打量了一下四周,吃准他已經走開,聽不見她們的談話了,於是她把身子向另一位姑娘靠過來些,以一種親密的口吻壓低了嗓門。「這下我可以直說了,」她說道:「那就是我要他站起來讓座的道理。我的意思是全為了你。」
原先坐在旅行包上的那位姑娘垂下了眼睛,有一會兒她很困惑,但又有點不以為然。不過,她沒吭聲。
「當然還有我。並不僅僅是為了你一個人,」她的同伴又急匆匆地接著說道,並露出一種炫耀的口吻,好像她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要把一切全說出來。
這個姑娘說了聲「哦。」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話聽起來很平板,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就好像在說「是嗎?」或是「你沒說過嗎?」的那種口吻。她儘力露出一絲很同情、很關心的微笑,不過她不太長於這種敷衍之道。也可能是不常啟齒露笑的緣故吧。
「有七個月了,」對方又無端地加了一句。
姑娘能感覺到她的眼睛正盯著自己,似乎她希望她不僅僅是聽,還該相應作出一些反應。
「八個月了,」她說,聲音很低,幾乎聽不見。她並不想說,可還是這麼說了。
「了不起,」她的這位同伴對這一數字發出了一聲讚揚。「真行。」似乎這樣的話里包含了某種等級制度,似乎她還意外地發現,自己竟是跟一個更高層次的貴人在說話:一個公爵夫人或是一個侯爵夫人,她要比她自己佔先一個月呢。她們兩人都表現出一種自以為都了解而無須作進一步深究的神態,這是女性的一種共性。
「了不起,太了不起了,」這個姑娘內心回蕩著,她的心裡卻發出了一下受驚的抽泣。
「你的丈夫呢?」對方又唐突地問。「你是去會他嗎?」
「不,」這位姑娘說,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對面的綠色絲絨座席背。
「不。」
「哦。你是在紐約離開他的嗎?」
「不,」這位姑娘說。「不。」她似乎看見這個字暫時顯現在對面的座席背上,瞬現即逝。「我已經失去了他。」
「噢,真抱——」她的快活的同伴似乎這才第一次知道悲傷,不僅僅是為了一張撕碎了的紙幣或是一個女學生的戀人背叛了自己而有的那種傷心。這種感情就像一種新的經歷出現在她那容光煥發的臉上。即便在這種時候,她也只是在為另一個人而悲傷,而不是為自己而悲傷;這就是你可以得出的印象。她個人從來沒有過悲傷,現在沒有,今後也不會有。她是那些鴻運高照的人中的一個,在人世這一黑谷中閃發出奪目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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