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順著出租公寓的樓梯一點點往上爬,就像從一根鬆弛的拉線上垂掛下來的一個木偶。牆上用托架安裝著一盞燈,燈朝下垂掛著,就像一朵枯萎的鬱金香,外罩一個鈴狀貝形玻璃燈罩,往下投射著朦朧的黃色燈光。樓梯當中鋪著一長條地毯,看上去這條地毯就像給踩爛的植物,所有的圖案和全部顏色早已消失,就像長了一層花粉或是真菌。而且,它散發出的氣味和給人的視覺完全一致。她爬了三段樓梯,轉個彎向後屋走去。
她停住了腳,前面就是最後的一扇門,她掏出了一把柄很長的鐵鑰匙。這時她低頭朝房門底下看了看。那兒,就在她的腳邊,有一個白色的三角形東西,從門縫底下伸出來。當這扇門往裡打開時,便看出它原來是一個信封。
她摸索著進了房間里的一片黑暗中,用手順門邊的牆摸去,接著一盞燈亮了。燈光很暗。燈泡很小發不出多少光。
她關上了門,然後撿起了那封信。信封的正面一直是朝下的,她把它翻了過來。她的手微微顫抖著。她的心也有點發顫。
信封上用鉛筆匆匆地漫不經心地寫著:
「海倫-喬治森。」
沒寫小姐,沒寫太太,什麼稱呼也沒有。
她顯得有了一點生氣。眼裡少了一些茫然無助的神色。臉色開始有所鬆弛,不再那麼痛苦了。她緊緊捏住信封,把手掌里的這封信都有點捏皺了。此時,她的行動顯得輕捷了些。她捏著這封信走到房間中央,來到床邊,那兒的燈光更亮些。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又一次看著這封信,似乎有點讓它給嚇著了。她的臉上閃現出一種急切的光彩;不是興高采烈,而是一種絕望之中的急切。
她的手突然向上一拉,急急忙忙地撕開了信封的折邊,就好像她用無形的針和線在信封上縫了很長很長的針腳一樣。
她把手伸進信封,抽出了信紙,看看給她寫了些什麼。因為信封總是捎了話來,要告訴人一些東西;這就是信封的作用。
她的手又抽了出來,手中空空的,她很沮喪。她把信倒過來,搖搖它,想把信里該有的東西,先前想必被她的手指緊緊夾住了的東西倒出來。
沒有紙條,沒有信紙。
有兩樣東西掉了出來,掉在了床上。只有兩樣東西。
一樣是一張五元的紙幣。只不過是一張來歷不明的沒感情的五元紙幣,上面印有林肯的頭像。上邊用很小的大寫字母印著這些紙幣都有的簡潔的文字:「此票據為支付私人和公家一切債務的法定貨幣。」支付一切債務,公家和私人的。這位鐫版工人怎麼可能想象得到,有朝一日,在某處,這種紙幣會讓某個人傷心欲絕?
第二樣東西是一長條火車票,跟所有的火車票一樣,可以從起點坐到終點。上面的每張聯票在旅行途中都可獨立使用。第一張聯票上印有「紐約」;即她現在所在的地方。最後一張聯票則印著「舊金山」;那是她來的地方,去年春天,恍若一百年以前的事。
沒有回程票,這是張單程票,那就是要她去呆下來的地方。
這一來,儘管這個信封里沒有片言隻字,但它實際上已把一切都告訴了她。支付一切債務,私人的和公家的,五元法定貨幣。去舊金山——不再返回。
信封一下便掉落到了地板上。
看起來她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明白過來。就好像她以前從沒見過一張五元紙幣似的。就好像她以前從沒見過這樣一長條摺疊式的火車票似的。她死死地盯住它們。
後來她開始微微顫抖起來。一開始沒出一點聲音。她的臉開始出現了間歇性的抽搐,上至兩眼,下到嘴角,從她的表情看,她似乎正在掙扎著,想爆發出某種強烈的感情。有那麼一會兒,看上去一旦爆發,那就將是號啕大哭。不過並沒有出現這種情況。
爆發的是一陣大笑。
她的兩眼縮成了兩根細線,嘴唇向後撇去,嘴裡傳出了一陣粗啞斷續的聲音。好像是苦澀的笑聲。好像笑聲在雨中淋得太久,全都發霉變質了。
她不停地笑著,一邊把壓扁了的旅行包拿出來,放在床上,打開包蓋。等她把東西裝進旅行包,關上包蓋后,她還在笑著。
她看來一直沒從這陣笑聲中緩過來。她的笑聲一直沒停止。就好像在聽某個很長很長的笑話,笑話不停地講著,笑聲也一直沒有停下。
不過,笑聲本該是歡快的、活潑的、充滿生氣的。
她的笑聲卻不是如此。
第四章
火車已經喀嚓喀嚓穩穩噹噹地開出十五分鐘了,她卻還沒找到一個座位。所有的座位上都坐滿了出去度假的人們,過道上也站滿了人,就連連接兩節車廂的過道也都是人;她以前可從沒見過這麼擠的火車。在這種人頭濟濟的場合,她實在是太趕不上趟了,再加上她帶著的這個累贅的旅行包,更使她行動緩慢,舉止笨拙,因而等她上車就太晚了。她的車票只能讓她登上火車,而並不保證她在車上有一個座位。
她有氣無力、萎靡不振、精疲力竭地順一節節車廂掙扎著朝火車後走去,在擁擠的人群中,她身不由己、七沖八跌地歪到一邊又倒向另一邊,沉重的旅行包也越來越拖著她的後腿。
所有的車廂都站滿了人,這是最後的一節車廂,再過去就沒有車廂了。她已經穿越了整列火車,哪兒也看不到一個空位子。這是一趟直達火車。整個旅途中都不會停靠一個站頭,這種時候要求誰表現得謙讓有禮,那實在是要求過高了。這可不是電車或是公共汽車,行駛時間只有一會兒。一旦你顯出俠義心腸,站起來,你就得站上幾百英里。
最後她站住腳,就在她站下的地方待下了,因為她實在沒力氣迴轉身,再回到她原來的地方去。再往前走也毫無意義。她能看見這節車廂的盡端,那兒也沒一個空位子。
她把旅行包順著走道的方向放下來,想在它朝上的那面坐下來,因為她看見許多人都是這麼做的。她手忙腳亂了一陣,自己倒失去平衡,差一點一個踉蹌跌倒。不過最後她總算成功了,於是她把頭往後一倒,靠在了她身邊的座席邊上,就這麼呆下了。她實在太累,根本不想去了解什麼,對什麼也不在乎,甚至連眼睛也沒力氣閉上了。
是什麼使你停下的?在你停下時,你為什麼正好就停在你站下的這個地方?這是什麼地方,什麼地方?它是什麼,還是什麼也不是?為什麼不少走一碼,為什麼不多走一碼?為什麼正好就在這個地方,而不是在別的什麼地方?
有的人說:這只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碰巧,如果你不是停在這個地方,你總會在另一個地方停下。那時你的故事便又會截然不同了。一個人在往前走的時候,就在編織著自己的故事。
可有的人卻說:除了這個地方,你不可能在任何別的地方停下,即便你想要在那兒停下也不成。這是天意,是註定了的,上天只要你停在這個地方而不是其它地方。你的故事就在那兒等著你呢,它已經在那兒等了一百年,還在你出生前就等著了,你連這個故事中的一個標點都不可能改變。不管你做什麼事,你必定得去做它。你是一根漂浮在水上的小樹枝,水流把你帶到了這兒。你是風中的一片樹葉,風把你吹到了這兒。這就是你的故事,你是無法逃避的;你只是個演戲的,而不是舞台監督。諸如此類,等等等等。
她目光下垂,看見眼前的地板上,正好就在座席的扶手邊上,有兩雙並排向上翹起的鞋子。在座席里,近窗前的地方,有一雙很小的女式無帶淺口輕便鞋,鞋子十分别致、漂亮,沒有鞋背,沒有鞋幫,沒有鞋尖,事實上,除了匕首形的鞋跟和兩條帶子外,幾乎什麼也沒有。對面,就在靠近她的這一邊,是一雙男人的粗皮鞋,相對來說,這雙鞋子顯得矮矮胖胖,又大又笨,極其沉重。由於穿鞋人的一條腿擱在另一隻腳的膝上,因而兩隻鞋子就一高一低。
她沒有看見鞋主人的面孔,她也不想去看。她根本不想去看任何人的臉。她不想看任何東西。
有一會兒,什麼事也沒發生。後來,一隻女鞋偷偷地挪向一隻粗皮鞋,輕輕地挨緊它,似乎以一種靈巧的不動聲色的小動作想與之進行交流。這隻粗皮鞋一點沒作出反應;它沒領會這個信息。它察覺了對方的接近,但沒領會對方的意圖。一隻大手伸下來,遲遲疑疑地在挨近鞋上邊的襪子上抓撓了一下,然後又縮了回去。
第3頁完,請續下一頁。喜歡 Amo hot 推理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