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內兄吳紫珊。起先我們一塊兒住在北京,三年前我內人故后,我改了皮貨的舊業,和我哥哥一塊兒到上海來經營標金,紫珊也跟我們住在一起。他至今還住在我的家裡。他大概已沒有機會遷出去的了。」霍桑把身子湊向前些,似越覺得這句話的近乎蹊蹺。他問道:「這句話有什麼意思?你的內兄為什麼不會有遷出去的機會?」
裘日升答道:「他患了風癱病,自從去年十月上床以後,手足都不能動彈,至今仍不動不變,沒有一些希望,我當然要供養他終身哩。」
霍桑擱起了右膝,緩緩點了點頭,扇子仍緩緩搖動,眼光也凝視在來客的臉上。
「原來如此,你兩次請海玄法師,都是他提議的嗎?」
「正是。我已說過,第一次很有效驗,我果真安靜了幾個月。第二次不但無效,卻反而弄壞了些。因為我自從聽得了地板吱咯吱咯的聲音以後,又請那海玄法師凈宅。不料隔了三天,那妖怪又發現了!
裘日升說到這裡,兩隻手好像沒處安放,不住地牽動著,額角上的冷汗越多,一雙近視的小眼,瞳子也呆定了不動。
霍桑卻仍帶著滑稽的笑容,向我點了點頭,說道:「包朗,你今天的造訪,竟帶引了一件多麼有趣的案子給我!這真是值得紀念的!」他又迴轉去瞧那來客,繼續道:「裘先生,這裡沒有女客,你盡可把草帽除掉,也許可以涼快些兒。你瞧,我的額發不是和你一般地禿去了大半了嗎?」
霍桑果真已猜透了他的心思。他進入屋子以後仍帶著草帽,並不是不懂禮節,實在是有著苦衷的,目的是要掩蔽他的禿髮。因為他把那頂巴拿馬草帽勉強除下來時,他的動作和臉色確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
霍桑問道:「你且說下去。那妖怪究竟怎樣發作?」
襲日升索性把那塊近乎濕透的紗巾,重重地在臉上抹了一周。
他答道:「這一次更可怕了!我還記得發作的時候,恰在半夜十二點鐘。我做了一個惡夢,突然驚醒,滿身都是冷汗。我走一定神,全屋中都寂靜無聲,恰聽得床面前桌上的那隻瓷鍾打十二點鐘。我因著夢境的恐怖,一時再睡不著,坐起來掛了帳子。明凈的月色,從廂房的東窗口裡透進來,房間里照得很亮。在沉靜之中忽又有吱咯一聲。哎喲!我渾身一凜,汗毛都豎了起來!我起先還自己壯膽,認為我自己心虛聽錯了,可是接著第二次的響聲又起。那時我真恐怖極了!我的咽喉間好似築了一個壩,一時竟喊叫不出。再等一會,更有一種駭人的景象。原來我因著去年冬天聽得了吁吁之聲,曾把那屋子一度修建,都改換了新式的窗門。那時我明明瞧見我卧室的洋門上的門紐,竟緩緩地轉動起來了!
霍桑仍保持著尋常的鎮靜狀態,臉上那種有趣的神氣還沒有完全消滅。我有些懷疑。他這種模樣,是不是要藉此震懾來客的驚恐?或是他認為這故事的本身,只有滑稽成分而絕沒有重視的必要?至於我的精神,卻因著那來客的暗示,確已不期然而然地逐漸緊張起來。
霍桑揮著扇子,安閑地說道:「據我料想,你那一次的結果,還不脫那老調——你當時一定曾呼喊過,樓下的人又都趕上樓來,結果卻仍舊沒有什麼。對不對?」
裘日升吞吐著答道:「是的,不,不。這一次並不像前次那麼空虛,這明明是一件實事!
「實事?可是說除了那吱咯吱咯的聲音以外,還瞧見那門或動過?」
「正是,我的確瞧見那門鈕轉動。
「那時候你卧室中的電燈,難道已開亮了嗎?」
「這卻沒有,但月光從東窗口進來,照得通明。我實在瞧得清清楚楚。
霍桑放下了蒲扇,把腰挺了一挺,笑嘻嘻地瞧著來客,不再說話。
裘日升忽提高了聲音,說道:「霍先生,你不要誤會。你可是以為這完全是我自己的心虛嗎?我還有確確切切的證據呢?」
霍桑的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雖是因著這句話轉動了一下,但他發問時的聲浪,仍舊設有嚴重的意味。
「你有什麼確切的證據?」
裘日升道:「當夜裡大家找尋了一會,毫無頭緒,前門後門也閂得好好的,絕對不像有什麼偷兒進來。當時我的岳母和玲鳳,仍都說我的眼睛花了,才有那門或轉動的幻想;又說我也許身弱耳鳴,才幻出吱咯吱咯的怪聲。可是這聲音紫珊也同樣聽得的。不但如此,第二天早晨,我曾在那兩塊略略有些鬆動的樓板上,發現了一個——唉,半個足印!
霍桑臉上輕蔑的笑容,又一度顯露。他順著裘日升的口氣說道:「半個足印?」
「正是,半個赤足的足形,那五個足趾,我已瞧得清清楚楚。但我家裡男男女女,即使是傭僕們,卻都沒有一個赤足的啊!
這幾句話才把霍桑臉上的笑容完全撲滅。他又把身子僂向前些,他的右手支著下頷,肘骨卻抵在他的膝蓋上面。
「當真?」
「自然真的。我還記得那一隻是右足的足印,一個大趾和四個小趾,排列得非常清楚,不過足跟部分卻已模糊,也許已被別人的鞋子踐踏過了,或者是那人仰著足尖走的。
霍桑的注意力已表示出顯著的進步、他的眼睛中不但消逝了輕意的神氣,並且灼灼露出異光。我也暗暗歡喜。因為在我的意中,這裘日升帶來的故事,詭秘動人,確有值得注意的價值。但霍桑似乎因著裘日升說出了「妖怪」和海玄法師的一類活兒,便抱著成見,認做這件事太玄虛滑稽,始終抱著輕描淡寫的冷淡態度。現在他既有這種注意的表示,可見他的好奇心已逐漸引動。如果這裡面真有奧妙的內幕,那末,我的日記中也不愁不添上一頁好資料。
霍桑問道:「那是一個男子的足印,還是女子的足印?
「這一點雖然還不能說定。因為那足印不是完全的,長短也不知道。但從分開的足處看來,大概是男子的足印。
「現在天然足的女子。足趾也同樣分開的。
裘日升低倒了頭,自言自語地作疑遲聲道:「我想不會是伊的足印……」
霍桑截住地道:「你所說的『伊』,是誰?」
「我家裡只有三個女子;一個是我岳母,一個是老媽子趙媽,他們都是纏足的;只有玲鳳是天然足。但我瞧見的足印,不像是伊的——不,不會是伊的。
「玲鳳是你的女公子嗎?伊幾歲了?
「今年十八歲。伊並不是我的親生女兒。內人生前,因著並無生育,便把我們一家鄰居的女兒認做了螟嶺女。那鄰居姓王,本來是開豆腐店的,後來伊的父母都故世了,內人便把伊領了進來,算做女兒。那時伊還只九歲,我們給伊上學讀書,伊倒也聰敏伶俐,現在伊已讀完了師範二年級。
霍桑點一點頭,又問道:「你家裡一共有多少人?
裘日升道:「一共主僕六人:我的岳母,我的內兄吳紫珊,和我的義女玲鳳,還有兩個僕人,一個是老媽子趙媽,一個是我們的老僕方林生。我還有一個侄兒,名叫海峰。他是先兄的兒子,至今還留在北方讀書,去年只有年假時曾在我家裹住過。
霍桑沉著目光,在那條寧波出品的織迴文線的地席上凝視了一會,又抬頭問話。「好,你再說下去,以後又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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