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非常激動地喃喃道:
「法國軍號……」
「你能肯定嗎?」她問道。
「是的,阿爾卑斯山獵步兵正在演習……黑山部隊的一支……你聽……你聽……多麼歡快啊!……多麼勇敢啊!啊!在離邊境兩步之遙的地方,事態發展……」
她也在諦聽軍號聲,同樣心情激動。她焦慮不安地說道:
「你真的認為戰爭有爆發的可能嗎?」
「是的,」他回答道,「我是這麼認為的。」
他們有那麼一陣子沒有說話。後來,莫雷斯塔爾又重複道:
「我有一種預感……戰爭會像一八七○年那樣再次爆發……可以肯定,我滿心希望,這一次……」
她把從壁櫥里找出來的那隻咖啡碗放下,倚在丈夫的手臂上:
「你說,兒子來了……和他的妻子一起,她是一個善良的女人,我們非常喜愛……我想把屋子弄得漂亮一些,氣氛歡快一些,擺滿鮮花。歡迎他們的到來……你去把花園裡最美的花都采來。」
他微微一笑。
「這麼說,你覺得我有些夸夸其談了,嗯?你想怎麼樣呢?我永遠都是這樣,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傷口太大了,永遠也癒合不了。」
老兩口兒含情脈脈地互相凝視了片刻,就像兩個老夥伴,在旅行途中,時不時地停下來,沒有特別明確的理由,把他們的目光和想法融匯在一起,然後又繼續上路。
他對她說道:
「要砍掉我的玫瑰……我那些『第戎的驕傲』嗎?」
「是的。」
「那就去吧!英勇一點。」
莫雷斯塔爾,富裕農民的後代,在臨近的一個大鎮子聖埃洛夫鎮修建了一個機械鋸木廠后,把祖輩們遺留下來的財富翻了好幾番。他是一個刻板的人,正如從前他曾說過的「頭腦簡單,兩袖清風,身無分文……」。他有為數不多的儘可能樸素、儘可能古老的道德觀念,而這些觀念本身屈服於一種佔據他整個生命的感情,這種感情對莫雷斯塔爾來說,意味著對過去的悔恨,對現在的悔恨,尤其是對戰敗的苦澀的回憶。
當上聖埃洛夫鎮鎮長,繼而又成了區議員之後,他賣掉了自己的工廠,讓人在邊境最顯眼的地方,在一座磨坊廢墟舊址上建了一幢寬敞的樓房,按他的意圖設計,而且可以說是在他的親自監督下建起來的。莫雷斯塔爾一家人在這兒住了差不多十二年了,跟他們在一起的還有兩個僕人:維克多,一個總是樂呵呵的圓滾滾的正直男人;卡特琳娜,原籍布列塔尼的女僕,是她奶大了菲律普。
除了幾位朋友之外,他們幾乎不與別的人交往。朋友之中,來往最密切的有政府特派員約朗塞和他的女兒蘇珊娜。
老磨坊坐落在一個小山岡的圓形山頂上,山岡的斜坡上排列著一層層寬闊的花園,莫雷斯塔爾十分精心地照料著它們。這些花園四周圍著一堵高大的牆,牆頭鑲著尖頭鐵柵欄。一泓清泉飛流直下,在裝飾著野生植物、苔蘚和蕨類植物的岩石凹洞間形成一道道瀑布。
莫雷斯塔爾采了一大把鮮花,破壞了玫瑰園,犧牲了他引以為榮的「第戎的驕傲」,然後返回客廳,親自把花束插進高大的水晶花瓶里。
客廳是位於房屋正中的那種大廳,顯眼的木樑和一座閃著銅光的巨大的壁爐使客廳顯得明亮而歡快。客廳兩面都是通的:東面有一個長長的門洞,開向曬台;西邊是兩扇窗戶,朝著那座比底樓還要高的花園。
客廳的牆壁上掛著幾幅參謀部的地圖、內務部地圖和本區地圖。一個橡木槍架上掛著十二支一模一樣的款式新穎的步槍。旁邊,三塊粗粗地縫在一起的骯髒、破舊、凄慘的藍色、白色、紅色的破布片直接釘在木頭上。
「這一切效果很好,你說呢?」他下了個結論,就像他的妻子也在客廳里一樣。「現在,我認為一支好的煙斗……」
他掏出煙斗和火柴,穿過曬台,靠在環繞曬台的石頭欄杆上。
黛綠色的山巒起伏有致,牧場呈現出淺綠色,冷杉和落葉松則是凄涼的墨綠色。
在他的下面,三四十步遠的地方,有一條從聖埃洛夫通往老磨坊的公路。公路繞牆而上,然後又急轉直下,通向僧侶水塘,從水塘的左岸經過,最後突然中斷,換成了糟糕的泥土路,遠遠望去,就像一架靠著圍牆的梯子,進入兩座山之間的山溝里,那荒山野嶺的形狀與孚日山脈的普通景緻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那便是魔鬼山口,離老磨坊一千五百米遠,海拔同它一樣高。
幾座建築懸挂在山口的一面山坡上,那是沙布勒克斯農場。往左邊看。從沙布勒克斯農場到野狼山谷,如果順著一條莫雷斯塔爾認識所有方位標、所有看不見的蜿蜒曲折、所有上坡道和下坡道的路線,人們可以辨別、猜測出邊境。
「邊境,」他喃喃道,「……這兒的邊境……離萊茵河二十五里①……在法國!」
①此處的里是指法國古里,一里約合四公里——譯註
每一天,他都要苦苦地凝望它,不下十次,凝望著那條無可選擇的痛苦的路線。在那條路線的另一邊,通過他在想象中所切開的孚日山脈的空隙,他看見了天邊霧靄中的德意志平原。
這一次,一如從前,他苦澀地重複著,歲月的流逝並不能抹去這種苦澀。
「德意志平原……德意志丘陵……童年時我散過步的整個阿爾薩斯地區……法國的萊茵河是我的河流,我祖輩們的河流。德國……德國的萊茵河……」
一陣輕微的口哨聲使他顫慄了一下。他朝那座通向曬台的用岩石鑿磨成的石級俯下身子。從邊境過來的人為了免走彎路,經常通過這道石級進入他的家。石級上寂無人影,對面混雜著小灌木和蕨類植物的斜坡上也沒有一個人。
口哨聲又響了起來,謹慎、隱隱若若,同樣的音調變化。
「是他……是他……」莫雷斯塔爾心想,他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從荊棘叢中伸出一個腦袋,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腦袋,活像是一個解剖標本。他的鼻樑骨上架著一副銅眼鏡,面孔上似有一道刀痕,那個缺牙豁齒的嘴巴像鬼臉上的一樣。
「又是你嗎,杜爾盧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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