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員二百人左右的階梯教室里差不多坐了一半。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是聖誕前夜,又是上午的第一節課,有這樣的出席率算不錯了。我這樣想著在最後邊靠門口的位子上坐了下來。站在講壇上的副教授是我的朋友,他鬆鬆地打著一根細領帶淺坐在椅子上,一隻手撐著下巴在講課。
「當然,我們不得不說犯罪學是一門科學。將眾多慘不忍睹的事件收集在一個盤子里,再灑上一些常識的粉末就可以定論的話,破案不是太簡單了嗎?如果犯罪學是這麼簡單的一門學問的話,那麼還有必要學嗎?就像總是有一些自作聰明的人去貶低職業棒球評論家和電影評論家一樣,犯罪學是不是也只能甘心位於甚至於比他們還要低的地位上呢?」
他說話的口氣還是跟往常一樣冷靜,一隻手依然托著下巴。第一次聽他講課的人說不定會想,這位年輕的副教授是對自己的工作不滿意呢?還是心情不好呢?實際上兩樣都不是,是因為他太困了。
「但是,如果裝出一副什麼都懂的科學家的樣子也是十分危險的。以人的內心世界難以踏人為理由,用假科學來迴避無法解釋的事情更是愚蠢的。譬如說,你們各位都相信你們天生就是罪犯這樣的說法嗎?或者相信犯罪的性格是遺傳的嗎?」
他說著,目光在學生們中掃視了一周,途中與我目光對上時,他卻若無其事地將目光移向了別處。
「有人認為罪犯是天生的這種想法是一種偏見,但也有人認為這種想法偶爾會有被完全言中的可能。我們已經超越了倫布羅素和富頓的天生犯罪之說。我們不齒那種認為罪犯大多是鼻子歪、額頭窄小的人種的理論和充滿了欺騙性的統計,我們認為它是一種幾乎沒有案例可舉的恣意性的東西。但是認為犯罪者是天生就與人類世界格格不入、是怪物等一類的想法仍然被眾多的擁護者所肯定這一點來看,你們當中也一定存在著從內心難以否定這種觀點的人吧?持這種觀點的人們經常會巧妙地收集一些案例來說明他們的觀點。你們知道朱克一族的故事嗎?」
沒有人回答。他用手搔了搔長滿了白髮的頭。
「也沒有人讀過西村壽行的《血影》吧?」
副教授的問話有點奇怪。作為一名推理小說作家的我也沒有讀過。於是,我預感到接下來的話將會非常有意思,便打開了筆記本。
「在一八七七年,一位名叫理查德·達克迪爾的美國學者開始進行了某項研究。他先假設犯罪者都帶有一種犯罪性的因子;而且這種因子帶有遺傳性,然後再立證進行證明。他挑選了名叫朱克的罪犯作為樣本,在對其家族幾代人進行了調查以後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一直調查到一百二十五年之前的祖先為止,朱克家的血親及姻親還有與他們住在一起的人,總計應該有一千二百人左右。在這些人當中,達克迪爾對他們的血親五百四十人、姻親還有同居人一百六十九人進行了更進一步的調查。這七百零九人到底是怎樣生活的呢?結果他發現其中曾經犯過罪的人有七十七人;給別人當情婦或者是吃軟飯的,在性生活方面自甘墮落的有二百零二人;淪為乞丐被國家有關部門收養的看破紅塵者有一百四十人。也就是說共有四百二十一人是有問題的。當時,他挖掘出來的人數只佔朱克家族子孫總人數的百分之五十九,其中有問題的人數竟然占推算出來的一千二百人的百分之三十五之多。這可不是一個尋常的數據啊。看,就這樣,所謂犯罪是通過血緣關係遺傳的一說就成立了。朱克一族被稱為森林人,據說他們在惡劣的生活環境中不斷地重複著近親通婚,因此使這種含有濃密的犯罪因子的血緣得以遺傳並保持下來。還有一種說法是,僅僅是十九世紀上半葉當地州政府就為這一族人花費了超過一百三十萬美元的開支。」
雖然我並不是特意來聽課的,但是我還是將這些具體的數據記了下來。當然副教授也是邊看著筆記邊講的。
「雖然同樣是實驗調查的結果,你們是不是會認為這種說法比倫布羅素的學說更有說服力呢?但是,這裡面實際上存在著一個陷阱。如果說從一八七七年開始回溯到過去一百二十五年的歲月的話,就說明達克迪爾將調查的手一直伸到了一七五二年。那麼,他真的有這麼長的手嗎?事實上,在十八世紀的美國政府和法院的檔案根本就沒有得到完善的保存。所以可以說這個調查結果的真實性是值得懷疑的。一九O七年名叫愛思德卜洛克的研究者繼續達克迪爾的研究對朱克一族進行了調查,發現之後的犯罪者的發生率竟然減少了一半。這也表明了將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姻親和同居人也計人調查範圍之內的做法是非常粗糙的。這與他原先提出的犯罪是生物學上的一種遺傳的假說相矛盾。至此,達克迪爾關於《朱克家族的研究》的報告就失去了它的真實性,被扔進了迷信的盒子里。」
既然是迷信學了也沒用,我停止了記錄。
「但是,到現在還是有研究者對著顯微鏡在尋找犯罪者的染色體中是不是存在著不同尋常的因子。他們是想從中找出科學根據來證明犯罪者是怪物,是另類,與他們所謂的正常人存在著本質上的區別。
「話雖然有點扯得太遠了。不過我認為這種觀點是危險的。科學就是要追求真理,並不是妄想者的守護神。你們明白了嗎?」
學生們都在點頭。
「好吧!」他看了看錶說,「講了這麼多題外話,時間還剩下五分鐘呢。今天說得太快了,就講到這兒吧。那就讓我們明年再見。各位學習認真的好同學,祝大家聖誕快樂,也祝大家過個好年。」
就在他準備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坐在前排的一位女生大聲地說:「也祝老師聖誕快樂,新年好。」副教授微笑著對那個女生揮了揮手。
我拿起放在腳跟邊的旅行包,從教室後門的樓梯跑了下去。
「辛苦了!」
我趕到教室前門口逮住從裡面走出來的他打了聲招呼。教室里擁出來的一大群學生從我們倆的身邊走了過去。
「喔!有棲!躲在教室的後排一邊聽課還一邊記了筆記?是不是準備將我剛才說的那些內容作為你下一部作品的題材啊?」
有棲是我的名字。先簡單地做個自我介紹吧。我叫有栖川有棲,三十二歲,職業是專業推理小說作家,年收入差不多維持在普通工薪階層的水平。以下的內容務必注意,因為我不打算再重複第二遍。我的這個恐怕在全日本都找不出第二個的名字,是我母親為我起的,並不是像什麼伊達呀、粹狂之類的筆名。再有,我的性別是男性。
「是啊,說不定什麼時候能讓我借用一下。」
我因為是在大阪生大阪長的,所以一口關西口音。而我這位生於北海道札幌跟著父母輾轉各地長大的朋友卻說著一口標準的東京話。
「原來如此。怪不得你這傢伙要那樣急吼吼地記筆記。」
說話的副教授名叫火村英生,與我同年,是這所大學里最年輕的副教授,主講母校京都英都大學社會學部犯罪社會學的課程。順便說一句,我也是英都大學的畢業生,與他在學生時代就是朋友。至於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物,在這兒先就此打住,容我在後面作詳細介紹。
「你才辛苦了,提著個旅行包。在京都車站等著我不就行了嘛。」
我們倆約好了,今天出去旅行。雖然他說的有道理,但我只是想看看好久不見的他上課的樣子。
「走吧!我馬上就去拿行李。」
說完他扭頭就走。我趕緊追了上去。
「剛才上課的內容到車上繼續講下去好嗎?」
「不行!」火村停下了腳步,看著我說,「我還要趕著將真壁聖一的新書看完呢。」
「你真夠朋友啊。這才叫辛苦呢。」
「人活著本來就是辛苦和受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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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倆要去的是位於北輕井澤的,我的同行真壁聖一的家。正因為如此,作為被招待的客人火村才在一種使命感的驅使下打算將他的作品看完。
但是事與願違,可能是因為起了個早,剛上完他最討厭的第一節課的緣故,一上新幹線列車他便歪著頭睡著了,連窗外美麗的琵琶湖也來不及看一眼。真壁的那本新書被插在前座椅背後的口袋裡。我看著他那副樣子,從旅行包里取出跟他一樣的那本書看了起來。實際上,我與他做好了同樣的打算。
書名叫《第四十五號密室》,是一本描寫密室作案的推理小說。讓我們先來了解一下真壁聖一是個怎樣的人物吧。剛才我雖然說了是我的同行,不過他與我相比可是有天壤之別的。
真壁今年五十歲。三十三歲時,因獲得被譽為推理作家的龍門的金羅獎而成為職業作家。獲獎作品《密室的死因調查》被認為是當時瀕臨消失的一種作品類型密室類作品的超凡傑作。記得在他隆重登場的那一年,我還是高中生。後來,他每年發表一部或是兩部長篇作品,全部都是有關密室作案的。除了二十三部長篇作品以外,他還發表了三十二篇短篇,其中有二十二篇是關於密室作案的作品。雖然當時有人諷刺他是一個只會唱一首歌的歌手,但因為他嚴密的情節設計使每一部作品情節生動,引人人勝,連標榜自己是反真壁派的評論家也只好苦笑著說對他是「想怒又怒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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