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一位很想認識您的先生那兒去。」
「想認識我?為什麼?」
「這您准能猜出來:因為他還從沒見過『青角』。」
「那我去,他會目瞪口呆的。」
亨瑞今天的神色顯得格外狡黠、活潑。以我對他的了解,他這是想讓人驚喜一下。我們穿過幾條街后,他領著我走進一家店鋪,店鋪有一扇朝街的寬大玻璃門。他走得那麼快,我都來不及看清玻璃門上的金色字母,但我似乎看見了「辦公室」和「測繪」這兩個字。不久事實就證明,我沒有看錯。
三位先生坐在那兒,他們極熱情地迎接亨瑞先生,對我則客客氣氣,帶著掩飾不住的好奇。桌上攤著地圖、圖紙,其間是各種測量工具。原來我們是在一家測繪事務所里。
我鬧不清此行的目的是什麼。他沒什麼要訂購或是要諮詢的,彷彿只是為了要海聊一番才跑到這兒來。談話不一會兒就熱烈起來,毫不奇怪,話題最終轉到了屋子裡的測量工具上,我很高興,因為假如談美國,我知之甚少;談這個,我就能很投入地參加談話了。
亨瑞今天似乎特別熱衷於丈量土地的技術。他什麼都想知道,我被引入談話之中,在那兒一個勁兒地解答問題,解釋各種工具的用途,講述地圖和圖紙的繪製。我真是個徹頭徹尾的『青角』,竟然沒有覺察到他的用意所在。直到我大談了一番坐標測繪、極點測量法、對角線測量法、周邊量法、重複法、三角法的實質和區別之後,才注意到那三位先生在悄悄地向槍匠』點頭,發覺事情有點兒奇怪。我從座位上站起來,向亨瑞示意我想走了。他沒有反對。告別時的氣氛比見面時還要熱烈——這次他們對我也很熱情。
離開測繪所后,亨瑞把手放在我肩上,臉上滿意十足的樣子。他說:
「先生,男子漢,小夥子,『青角』,您讓我很開心!我真為您感到驕傲!」
「驕傲?為什麼?」
「因為您的表現超過了我的推薦和那些人的期望!」
「推薦?期望?我不明白。」
「其實,這事兒很簡單。前一陣兒您說您會丈量土地,為了證實一下您是不是在吹牛,我把您帶到那些紳士們那兒,他們是我的老熟人,我想借他們探探您的虛實。而您,肚子里確實有貨,很給面子。」
「吹牛?亨瑞先生,如果您認為我幹得出那種事來,我就不會再去看您了!」
「別逗了!您不會剝奪我這個老頭因見到您而感到快樂的權利吧——您知道這個,是因為您像我的兒子。您大概去過馬販子那兒了吧?」
「每天早上都去。」
「您騎那匹白馬了?」
「騎了。」
「它出息了沒有?」
「我想是的。只是我懷疑買主是否也能像我一樣對付它。它只跟我熟,別的無論什麼人都得被它甩下來。」
「我很高興,太高興了!看來,它只想馱『青角』。跟我一塊兒過這條橫街吧!我知道那邊有家餐廳,吃的很不錯,喝的更好。您考得棒極了,得慶祝一下。」
我搞不懂亨瑞——他像是換了個人。他,一個孤僻、內向的人,要上一家餐廳去吃飯!他的臉也異於平常,他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時響亮快活。他提到了考試,這個詞引起了我的注意,但在這兒,它也許沒什麼特別的含義。
從這天起亨瑞天天來看我,就好像我是一個他很快會失去的親愛的朋友。但是他不容我對這種偏愛感到自豪,隨時準備著用「青角」這個氣人的字眼兒給我潑一盆涼水。
奇怪的是,我任教的那個家庭也起了變化。父母顯然越來越重視我了,孩子們也變乖了。他們悄悄注視我的目光令我不解,可以說很親切,也可以說很惋惜。
就在對測繪所的造訪之後過了大約兩星期的一天,女主人請我那天晚上不要出去,和他們全家一起吃晚飯。她解釋說亨瑞先生要來,此外她還請了兩位紳士,一位名叫塞姆-霍肯斯,是個有名的牛仔。我這個『青角』還沒聽說過這名字,但我希望能認識一位真正的甚至是有名的牛仔。
由於我是常客,所以用不著等鈴響,而是提前幾分鐘就在飯廳里了。令我驚奇的是,我在那兒看到的不是日常的布置,而是像過節一樣。五歲的小艾米獨個兒在屋裡,把手指伸進果醬里正在偷吃。我一進去,她慌忙縮回手指,在淺金色的頭髮上蹭。當我舉起右手要懲罰她時,她跳過來向我咬了幾句耳朵;為了彌補她的過錯,她向我透露了那個傷透了她的心的秘密。我以為我聽錯了,她在我的要求下重複道:「你的告別宴會」。
我的告別宴會!這怎麼能是真的呢!也許這孩子聽錯了,我只是微微一笑。接著我聽見前廳里的聲音。客人們到了,我走過去問候他們。他們三人是一起到的,後來我得知他們是約好的。亨瑞向我介紹一個看上去有些呆板而不靈活的年輕人:布萊克先生,隨後是塞姆-霍肯斯,那個牛仔。
那個牛仔!我得承認,當我驚奇地盯著他看時,樣子大概不太機靈。這麼一個形像我可還從沒見過。當然後來我又見識了很多。
如果說這個人本來已經夠引人注目的了,那麼,他站在會客廳里,就像站在曠野里一樣,不摘帽子,手裡拿著槍的樣子就更加深了這種印象。請想像這樣一副外貌:
在一頂氈帽——它的年頭兒、顏色、形狀讓最敏銳的人猜破了頭也猜不出來——那垂頭喪氣的帽檐下,從一部森林般茂密蓬亂的黑鬍子間探出一個大得嚇人的鼻子。由於那把茂盛的大鬍子的緣故,除了過分龐大的鼻子以外,臉上其餘部分就只看得見兩隻極其靈活,顯得聰明能幹的小眼睛了,它們帶著狡黠落在我身上。這個人就像我打量他一樣也在專註地打量我。
支撐著這麼一個腦袋的身體膝蓋以上的部分都藏在一件舊羊皮獵裝里,它顯然是為身材更魁梧的人做的,使這個小個子看上去像一個為了好玩兒而穿上祖父睡袍的孩子。從這可憐巴巴的包裝里伸出兩條幹瘦的羅圈兒腿,穿著條褲腿已破成一縷一縷的印第安式的褲子,年頭兒多得大概這個小個子二十年前就穿不下了,因此整雙高統靴都露了出來。這靴子是那麼大,一旦遇到緊急情況,靴子的主人甚至可以把自己整個兒藏在裡面。
這個有名的「牛仔」手裡拿著桿槍,這樣槍更像是一根棍兒。此時此刻,我想不出有什麼比這麼一幅草原獵人的漫畫更令人生氣了。但沒用多久,我就拜服了這個奇特的小個子。
細細地打量了我一番之後,他用一種細弱的童聲問那槍匠:
「這就是您講過的那個年輕的『青角』嗎,亨瑞先生?」
「是的。」對方點頭回答。
「哦!我看著不錯。但願他也喜歡塞姆-霍肯斯,嘿嘿嘿嘿!」
這時門開了,他笑著轉向門,那尖細、特別的笑聲我日後又聽到過千百回。男主人偕妻子出現了,他們問候獵人的方式讓人覺得他們以前就見過面,接著他們就請我們進餐廳。
我們進了餐廳,被引到座位上后,塞姆-霍肯斯指了指他那根射擊用的老棍子。
「一個真正的牛仔從來都是眼不離槍,更不用說我對我的利迪了。我要把她掛在那邊的窗帘扣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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