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者是綜合犯罪者。他觸動了公共利益和思想廣泛的範疇。自殺者違犯了民法和刑法、社會和宗教的準則、邏輯原理,打亂了經濟學家、歷史學家、政治學家、哲學家的平靜,動搖了生命法則的基礎。法學家痛斥自殺為恥辱,拒絕承認他們的遺囑,教會禁止在公墓安葬他們。中世紀時在自殺者屍體背後釘上一個白楊木撅子,肢解屍體,並象拖死狗似地拖著在大街上示眾。法律對被肢解的死者毫不寬恕。迄今英國仍以王位的名義把自戕的人關進監獄。
人與自己命運之間的糾紛產生了大量的科學理論。醫學家、內分泌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都在人的肉體和心理構造上探索自殺的原因。法國精神病學者宣稱所有自殺者都是瘋子;義大利罪行調查學家認為自殺者是潛在的罪犯。弗賴德證實,自殺者無能力殺死別人,卻能自殺。德國社會學家在不完善的現代社會中看到了這一不幸的根源。
統計學家們首先接近了真理。他們找到了全人類共同的規律。他們統計過,城市居民中自殺率高於農村,窮人低於富人。自殺幾乎都發生於成年人,而兒童是極其罕見的。自殺一般多發生在春天和夏天。更多的自殺者都是官吏、律師、學者、藝術家,而工人和農民則少見。在廣大的地球上女性自殺要比男性少兩倍。
在松鼠養殖館旁的小湖邊,季娜伊達首先開始講話。
「討論別人的理論,」她說,「是容易的,而困難的是以自己更深刻更成熟的理論來駁倒別人的理論。這些早已過時的思想對我們有何用?最好我們還是談談您的理論,並搞清這些理論的優越之處。」
這話聽起來滿有道理,鮑里涅維奇同意了,季娜伊達在長凳上坐好后,按照自己由遠而近的談問題的習慣自信地說道:
「我們假定自殺者喪失了自衛本能而決定自殺,沒有遇到一般的反抗……這我們只是假定說。」
鮑里涅維奇認為有必要表示不同意她的說法,說道:
「為什麼『我們要假定說』呢?中樞神經系統中天生的與後天形成的能力不斷進行著鬥爭。社會本能有時會戰勝自我意識的感情,飢餓能壓倒義務和榮譽的原則,痛苦、委屈、重大的不幸會使女人喪失天生的母性,使自己遭到懲罰。」
「這些衝突是永恆的,不可避免的,」她表示同意,「但同時這種犧牲是不多的。什麼力量才能使一些人免於自殺和殺人呢?我同意您的看法,經受痛苦的能力使我們對痛苦變得不敏感;生活經驗和閱歷越豐富,充當客觀環境的犧牲品的機會就越少。這樣的人為了減弱自衛本能,中樞神經系統的興奮不夠強烈,起碼不會因為貧困而自殺;追逐婦女的人也不會因為女人拒絕他的求愛而自殺;被揭露的騙子絕不會因感到羞恥和受到侮辱而自殺;職業犯罪分子也不會因受到良心上的譴責而自殺;流浪兒不會因偷竊被抓而自殺;妓女不會因遭到強姦而自殺;監獄和苦役場所要比倫敦、巴黎的富翁住宅里的自殺少得多。看來,犯罪分子要比那些破產的銀行家有更多的捍衛自己的能力。」
鮑里涅維奇忍不住微微一笑。他自己的想法和舉例自己總覺得不是很有條理,但經過她一敘述卻獲得了邏輯的嚴密性,更富有說服力。他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只好把手指弄得咯吱發響。
「有人反對我們說自殺者是不同年齡和有地位的人,」她不看對方,好象盯著前面的空間,可也未必能看清什麼,繼續說道,「飽經世故的男子和缺乏經驗的年輕人;誠實的、老奸巨猾的人們都成了犧牲品。有的從賭場出來趕忙去自殺;而還有的人用朋友的錢慶祝自己的失敗。毫無血色的病人渴望活下去,而懷疑自己患了不治之症的年輕人卻開槍自殺。很多人為了金錢可以忍辱負重,而另一些人只因為挨了一記耳光而走入墳墓。」
她不說了,以詢問的目光看了鮑里涅維奇一眼,好象在等他的反駁,停了一會兒又繼續說道:
「您可能這樣回答我,我們的能力好象是適應一定的考驗。凡是對貧困不敏感的人可能因家庭不和而自殺;追逐女性的人因失去地位;騙子因受到妻子的欺騙;職業犯罪分子因把朋友的錢偷光;不道德的女人因失去愛子都會自殺。能夠忍受摯友背叛的人對破產、公開受辱、愛情失意可能很敏感。一個人對傷寒病有免疫力,可無法免患霍亂;同樣,一個患過鼠疫的人也難保不患腦炎。任何對生命的衝擊都不可能免疫,就象牛痘疫苗不是防治一切肉體和精神痛苦的靈丹妙藥一樣。
「您對比了預防傳染病的免疫力和對生活中考驗的神經中樞的穩定性,」鮑里涅維奇為自己從未想到達這一點而感到沮喪,他說道,「您關於這一點的論據是什麼?」
她感到驚訝,看了他一眼,這目光是由於感到自己佔了上風而射出的,同時也是溫柔而寬容的。
「對毒品也有免疫力,」她提醒他道,「大劑量的嗎啡或土得寧①(①士得寧,一種烈性毒劑。)在一般情況下是致命的,但如果小劑量長期服用就沒有危險。那麼一個人遭到強烈的刺激,就會導致神經創傷或自殺。這種強烈的打擊如果在時間上是分散的,人是有能力承受個別痛苦的能力的,那這種痛苦也就不可怕了。」
鮑里涅維奇本應再一次承認她關於自殺的生物學和社會學的分析是有說服力的。這種邏輯嚴謹的闡述是無懈可的。使他感到奇怪的是不久前她才熟悉他的報告,她怎麼能了解得如此透徹。
「您不是也承認嗎?」最後她說道,她轉述別人的觀點時也是那樣冷靜而邏輯性強,「被狂熱的幻想,創作激情所控制並深信這些都是存在的人是不會自殺的。生活的沉重負擔只能加強他們頑強活下去的決心。任何精神上和肉體上的痛苦對革命者、愛國者、改革者都不會成為負擔;對創造著新理論的研究者來說,當他充滿了創造思想時,他的全部感情是會從屬於偉大的目標的。按這些觀點,您的理論是正確的,還是稱作『免疫——勞動理論』為好。我覺得,」她稍稍停了一會兒接著說道,「我不能說更多的話,而只不過是想正確地轉述您的觀點。」
滿腔激動的鮑里涅維奇忍不住緊緊握著她的手。不久前的疑慮都煙消雲散了。
「您怎樣解釋一個人所共知的事實:「過了一會兒,季娜伊達問道,「女性自殺率要比男性低一倍?」
鮑里涅維奇想了想,含糊地說:
「這可能是因為女人不積极參与社會生活,主要的困難仍是男人承擔。」
季娜伊達否定地搖搖頭,突然提議去吃點東西,鮑里涅維奇欣然同意。談話又在餐廳的飯桌上繼續進行。
煎雞蛋吃完了,咖啡也喝完了。這時季娜伊達說道:
「要是我處於您的地位,我絕不引用不符合自己構思的證據。」她好象是在談起無意反對的某種東西似的,仍然以令人信服的冷靜口吻說道,「如果您無法以『免疫——勞動理論』精神來論證統計數字的話,那您的報告將不會獲得成功。可能女人承擔的重擔要比男人少,」她以教訓的、肯定的口氣說道,「但您忽略了母性的意義!可這也是創造的目的,這絲毫也不比藝術家、研究家、改革者們遜色。母親有她義不容辭的生活義務。一個產生了愛情的姑娘和沒有孩子的女人能做的事,而母親卻不能去做。無論遭受多麼大的痛苦,母親是絕不拋棄自己的孩子的。」
鮑里涅維奇應當記住這一教訓,今後也會有人這樣期待著他……
鮑里涅維奇沒有察覺,女助教是怎樣在他的生活中鞏固她的地位的。她本人城府很深,不安靜的性格急需精神上的慰藉。沒有人能象她那樣使他心情舒暢。她對他坦率,深入探索他的創造構思,幫他解決一些疑難。他很喜歡她那有分寸的談話——起決定性的一點小小論據。她不喜歡開玩笑和打趣、善於堅持己見、富有權威性的舉止。他樂意原諒她的某些弱點——不喜歡花草和香水、喜歡在衣服上打上鮮艷的花結,使她乾瘦的身材顯得活潑一些。
他覺得季娜伊達善良,富有同情心。人們都說她喜歡孩子,體貼老人和病人。女助教確實喜歡一些人,也體貼一些人,但她這樣做的原因誰也不知道。她自己也未必明確。
有一段時間,季娜伊達想要個孩子。她為此很苦惱,但她終於沒有聽從母性的呼喚。過了好多年,這種苦惱雖然也淡了一些,卻一直記在心上。心靈深處常常被某種理智無法抑制的東西激動著。小孩子們的笑臉會勾起她強烈的撫愛孩子的慾望。她作為保健大夫經常去託兒所,她感到只有在那裡才能寄託自己的感情。她相信自己渴望安寧,對孩子也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在孩子中間用不著施詭計,說假話,心口不一。在孩子中間,擔憂、疲倦會一掃而光,會立刻精神煥發,充滿活力。甚至孩子的哭聲也會激起她心中同樣的甜蜜之情。她無法躲避自己心中洶湧澎湃的母愛狂潮。
當季娜伊達外出休假一個月的時候,鮑里涅維奇真正感到她對他意義多麼重大。家裡、教研室、別墅里都離不開她。感到奇怪的是大大小小麻煩的事現在他自己都無法處理,好象自己才剛剛學習處理問題似的。他覺得她把他精神上的果斷也帶定了。他甚至這樣想,哪怕她就在城裡某個地方也不會使他感到沒著沒落。「她施妖法把我迷住了,」他自我安慰,「但她沒有愛上我。」
鮑里涅維奇對自己大為不滿,也笑自己又犯了幼稚無能的病症,並為此感到奇怪。他下決心要克服這個毛病,不管怎樣,也不管什麼人不滿意。他這個不滿四十歲,舉止不凡而嚴肅的人很容易承認自己的行為有孩子氣,但很難承認自己在談戀愛,沒有必要把一切都納入戀愛的框框,他只不過是同女助教在一起感到輕鬆愉快而已,很自然地覺得常常離不開她。
沒有比自己良心上的裁判更加嚴厲和更偏心的了。無論是他的表白,還是譴責都不能得到滿足。任何司法機關也看不到良心上的被人讚揚的聲音犯了多少錯誤。
季娜伊達的歸來結束了鮑里涅維奇精神上的紊亂。第一次見面他就對她說:
「我一直眼光近視,對您估計不足。」
這就是他那沉默寡言的性格所能作出的表示。說更多的話對他來說是會受到更大的考驗的。
「您知道,」她抑制住自己對他的好感,溫柔而禮貌地說道,「近視是走向正常視覺的第一步。所有恍然大悟的人都近視,瞎子很長時間以為他所感興趣的東西都在他的面前。」
有一天他們倆在下棋,鮑里涅維奇說道:
「您今天怎麼啦,又疏忽了一步棋。」
她說她有點疲倦,一天下來真累,馬上又要考查,工作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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