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意外之邀
穩穩地靠在「瑪魯魯」號汽船的舷桿上,那個打著黑領結、身著白色夜禮服的英俊小子風度翩翩,就像復甦了的「箭」牌襯衫廣告畫上的模特,此刻他正心滿意足地凝視著粼粼波光,銀色的月光均勻地鋪灑在無盡的水面上。
時而,薄薄的水珠會輕濺到他那張輪廓鮮明的臉上,時而,依偎在他懷裡的年輕美貌的社交新秀會送上甜甜的一吻,她那玲瓏的曲線在深藍色的夜禮服下清晰可見,這溫潤的夜晚、這涼爽的季風怎會不激蕩起華服下少女的芳心?空中閃爍的群星和她頸下的鑽石項鏈與纖細手腕上的鑽石手鏈交相輝映。
她叫伊莎貝爾·貝爾,一個響亮的名字,是亞歷山大·格萊漢姆·貝爾的侄女,這名字意味著她足以支付起長途旅行的花銷。
他呢,也許是名來自東海岸的闊少爺,出身於有四百年歷史的名門豪富之家。不過從他那稜角分明的外型來看,他也許是「卡菲社團」的一分子,是名舞台或電影演員,或是名快樂的運動員。
沒準兒他是名劇作家,多年來歷經磨難,砍伐樹木、與野牛搏鬥、駕駛汽艇等等,這樣的生活將他磨礪得通曉事故,於是他為普利策獎而寫作——那些打動人心的文章描述了人與人之間的非人道,而且他決不會讓好萊塢的那些極端分子破壞他的傑作。就是他,一位出身平民階層的天才人物能與上流社會的精英親切交談,甚至相依相偎,可能還會像傳言中的那樣,在幾個小時后偷偷地溜進伊莎貝爾·貝爾的高級艙房,進行一些上流社會內部的「交易」。
或許,他不過是一名前往某個熱帶島嶼的文雅偵探,去著手調查一樁卑劣的案件,在那樁案子里,邪惡的暴行欺侮了一名可愛無辜的白人婦女。
親愛的讀者,你剛剛所容忍的那些胡言亂語中,最接近事實的,無論你相不相信,就是最後一種。
那名靠在舷桿上的「英俊小子」,看上去有些「意志薄弱」,那就是我—一內森·黑勒,一個在邁斯威爾街長大的窮小子,剛剛離開芝加哥警察局,受命調查一件棘手的案件,這案子能使芝加哥最高明的警探都為之搖頭。我身上這套體面的白色夜禮服——連同那張昂貴的船票,抵得上我一年的薪水——是由一名聖徒般傳奇的贊助人提供的,他也住在芝加哥。
出於私人目的,我竭力搭訕這位迷人的貝爾小姐。雖然,她對我的身份知道得一清二楚,絕不高估我的社會地位,卻對我低俗的職業有著濃厚的興趣,更何況我還是一名二十齣頭的美男子呢。
所以真相就是……伊莎貝爾自降身份——那麼,我呢?
我時刻記著我是在去往「伊甸園」的途中。
幾周以前,一個老朋友突然打來電話,將我從芝加哥警察局一件纏人的工作中解脫出來。當時我正在調查飛行英雄查理斯·林德波夫的兒子被綁架一案,那孩子才二十個月大。芝加哥的黑幫分子艾爾·卡朋涉嫌捲入此案,他剛因逃稅入獄,又在牢里大肆發表有關綁架一案的可疑言論。
所以一九三○年三月的大部分時間裡,我充當著芝加哥警方、新澤西州警方以及林德波夫三方之間的聯絡員,來往於新澤西、紐約和華盛頓之間調查著這案子的方方面面。
不過到了四月上旬,我所參與的撓頭的早期調查已基本告一段落了(這部分我在上一本書中已經詳盡描述過了)。正在這時候,我在林德波夫家裡接到了一個電話,邀請我去沙迪餐館共進午餐,這家餐館坐落於曼哈頓演藝區的中心地段。能從案子讓人厭煩的收尾工作中擺脫出來,我感到如釋重負。
我把法拉利車交給門口的一名戴著紅帽子的侍者后,又在另一名穿著紅色制服的侍者引領下穿過大廳。大廳里有著高高的穹窿,光線十分充足。之後我被帶到了餐廳,這裡的光線變得十分柔和,四面是溫切又不乏男子氣的嵌板裝飾,牆上還掛著栩栩如生、色彩生動的名人漫畫像。
有些漫畫像活了過來。在餐廳的最裡面,喬治·吉雷正在一名金髮女歌手的陪伴下,對著盤中剩下的羊排發表著「頌詞」。瑪爾特·威溫在一間橙紅色的雅座中接待著他的愛慕者,一心一意地對著那些全神貫注的聽眾高談闊論,他的聽眾大部分是迷人的年輕女孩子。巴巴拉·斯坦威克,她那頭淺棕色的秀髮剪得像男孩一樣短,不過依然和銀幕上一樣韻致優雅,此刻她正和一名禿頂的年長紳士邊飲著酒邊聊著天,那個人看起來像名製片商或經紀人。傑克·達姆——難道他沒有自己的餐館嗎?——一邊吃著炸肉餅,一邊與漂亮的姑娘調情。
可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既不是來自百老匯,也不是來自好萊塢,或是新聞界、運動場,而是來自遙遠的「草原牧場」——芝加哥。他背著牆坐在圓形雅座的裡面,面前白色的亞麻檯布上不僅為他,還為另兩位未到的客人擺好了餐具。
即使是坐在那裡,他也相當引人注目,圓桶形的大腦袋,穿著未經整理的灰白色西裝,鬆鬆垮垮的蝶形領結像只滑稽的活結一樣晃來晃去;頭髮也是灰白色的,中間有些禿頂,厚重的額發像逗號似的懸垂在右眼前,這更突出了他那張粗糙的、溝壑縱橫的臉。在這張臉上,那雙剃刀般銳利的棕色眼睛和阿帕克式的顴骨格外引人注目。卡萊斯·達倫正在心不在焉地往小圓麵包上抹奶油,抹得毫無章法、完全敷衍了事。一看見我走過來,這位已經七十歲的退休律師朝我孩子氣地凋皮一笑。儘管我們在一年前我父親的葬禮后再也沒見過面,可他說話的口氣就像我們今天早晨剛剛見過一樣。「你得原諒我不能站起來。我的腿不再是過去的老樣子了,而且現在我正急於要大吃一頓呢。」
「如果露比看到你這樣,她肯定不會贊成的。」露比是他摯愛的妻子,她自封為達倫的主管。
「反對被駁回。」他一邊笑著,一邊大口嚼著麵包。
瓷器和銀器丁當碰撞聲,自我炫耀的喧嘩聲在屋裡響成一片。這可真是一個進行私人談話的好地方。
在他的身旁坐下,我朝對面的空位點點頭。「我們等人嗎?」
達倫點了點亂蓬蓬的頭,「一個叫喬治·林賽的華爾街律師,哈佛的畢業生,也是威爾德·德那汶的合伙人之一。」
「哦,」我笑了笑,「所以你知道在哪兒能找到我。」
德那汶,國會榮譽獎章獲得者,也是戰爭英雄,是林德波夫的好友,在尋找失蹤孩子下落方面出過不少力。
「有人向我推薦了德那漢律師事務所,」達倫邊嚼著麵包邊草草地說道,「因為達利·馬洛退出了。」
儘管達倫想輕描淡寫地搪塞過去,可還是引起了我的注意。達利·馬洛是幾乎和達倫齊名的刑事大律師,在很多案子里他們曾並肩作戰,這中間就包括田納西州的斯格普斯一案,這樁案子為達倫從威廉斯·吉寧斯·達倫手裡掙得一大筆錢。而為兩名未成年的「激情殺手」利奧德和利奧普德的成功辯護使他聲名鵲起。
「馬洛退出了什麼?」我追問道。
「我正在考慮的一樁小案子。」
「別對我說你又套上了軛套,刑事大律師。你不是已經退休了嗎,呃?」
「我知道你只讀一些通俗小說和福爾摩斯探案集,」達倫機智地避過話鋒,「我想你可能不知道,報紙上……華爾街出了些小風波,股票跌得很慘。」
我嘀咕著,「我聽說你在經濟危機中損失很慘重。不過我也聽說你現在正在從事寫作,怎麼,難道你不是巡迴演講中的熱門人物嗎?」
他的口氣更具說服力,「所謂的經濟危機減少了我本來就不寬裕的經濟來源。在這樣一個只有驚險小說才廣為暢銷的年代,我出版自傳不是件可笑的事嗎,你不這樣認為?」
「你所經歷的那些事不就是活生生的驚險故事嗎?」
「我可一點兒不想把我的生活和工作歪曲成流行小說的模樣。」他又開始往麵包上抹奶油了,那雙銳利的眼睛微眯著,緊緊盯著麵包,瞧都不瞧我一眼,不過他左邊臉頰上那抹越來越深的笑意卻是沖著我的。「不管怎麼說,孩子。生活中還有比錢更重要的事,我想你現在總該明白這一點了吧!」
「我很早就知道了,」我伸手拿了一個麵包,「對於一個憎惡資本主義制度的人來說,你卻對每一美元都有著貪婪的渴望。」
「說得不錯,」他大度地附和著,又咬了一大口黃油麵包,「我像所有人一樣——意志薄弱,有很多缺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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