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髮鬼》 - P1

 白髮鬼

 江戶川亂步 作品,第1頁 / 共3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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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1章


詭怪的開場白

此刻,在我面前,這所監獄里的心地善良的囚犯教誨師,正笑容可掬地等待著我開始講述我的冗長的故事;在我旁邊,教誨師委託的熟練的速記員已削好鉛筆,正期待我開口。

我要從現在起,按照善良的教誨師的勸告,一天講一點,連日講述我的不可思議的經歷。教誨師說他想讓人把我的口述速記下來,以後編成一部書出版。我也希望能那樣。因為我的經歷怪誕離奇,簡直是世人做夢都想不到的。不,不光怪誕離奇,若讓世人看了,多少還可以成為勸善懲惡的教訓哩。

我的春天一般溫暖的生活,突然被一樁史無前例的可怕事件斬斷了。那以後的我便是一個從地獄里爬出來的白髮克,一個拋也拋不開,像蛇蠍一樣狠毒、殘忍的復仇心的俘虜。我殺了人。呵,我是世上最可怕的殺人兇手。

當然,我被官府逮住了,投進了監獄。審判結果,本該判處死刑的,卻減刑一等,判為無期徒刑。我免於死刑了。可是,雖然沒上斷首台,我的良心,我的肉體卻在漫長的歲月中,被一點點地絞殺。我已與鬼為鄰,不久於人世了,得趁現在來講述我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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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開始講述我的經歷時,有兩三點需要說明一下。可能有點兒乏味,可是,因為這些都與我的故事有著極其重大的關係,還請耐心地聽一聽。

要說的第一點是我的出身。我雖陷身囹圄,卻是出身於諸侯之家。雖不是大諸侯,可一提起名字,不少人都知道。我的祖先是個小諸侯,以九州西海岸的S市為中心,在那一帶領有十幾萬石的俸祿。名字么,在這種場合披露我的名字,真使我無地自容,也實在對不起祖先。我說了吧,我叫大牟田敏清。禮遇早就被取消了,不過我還從皇上榮膺過子爵爵位。喔,你們大聲地笑吧,我是個子爵殺人犯。

我的祖先在人種學上不知是屬於純正的大和族,還是屬於更低劣的種族。我冥思苦想,總覺得我的家族與諸位日本人不屬同一血統。我這樣說,是因為據我所見所聞,我祖父、父親同我一樣,都具有極其殘忍的性格,特愛記仇,往往會為一件芝麻粒大的小事大動肝火,甚至執拗地耿耿於懷,到一般人都遺忘腦後的時候,進行可怕的報復,「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復仇心像毒蛇一樣兇狠毒辣。

明治維新以前還好,那時官方還是准許復仇的。可是,明治以後出生的我委實不幸,那時候除了依靠間接的法律力量外,再也沒法報私仇了。

我誠然不幸,但卻是出身於那種狠如蛇蠍的愛記仇的血統,這一點請不要忘記。

我想先說明的第二點是我家奇特的墳墓構造。那個地區的老百姓當然都實行普通的土葬,唯獨我們這個諸侯老爺家下葬的方法以及墳墓的構造與眾不同。而今想來,也許是前面哪一代的祖先,從那時到那一帶來的荷蘭或西班牙的洋人那裡,間接聽到了外國式的墳墓構造,爾後便仿效了洋人。準是這麼回事。

那座墳墓像座石窟,開鑿在郊外一座山的半山腰裡,外面築有石牆,石牆用灰泥加固,裡面大約能鋪二十張日本席,歷代祖先的棺木在墓中擺了一大排。入口裝了一扇厚厚的鐵門,門上森然上著鎖,十年一次,二十年一次,除了舉行葬禮以外,絕不亂開。那樣可以將屍體盡量保存得長久些,子孫們仍能夠隨時到那裡與祖先相會。也許就是出於這種考慮而建造的吧。在我們那個地區,我家的墓作為「諸侯老爺之墓」,成了一座名勝。

下面我想再說一點。

已是二十年前的事.諸位也許記不清了。當時恰好在我的經歷發生了可怕的變化那會兒,有個龐大的華人海盜集團,自黃海一帶沿岸,騷擾那一帶的海濱和島嶼。此事在東京的報紙上也登載過,記性好的人可能現在還有印象。海盜集團的頭頭叫朱凌幫,是個留著關羽盪的彪形大漢。我曾同他說過話,對他很熟。他是個舉世無雙的海盜,擁有大型機船,手下有幾十名康嚶,數年間巧妙地躲過中國、日本的官憲,掠奪了大批金銀。朱凌綴在我的故事裡還是個極為重要的角色哩,沒有他可能就沒有我這一篇經歷了。

要是有人不相信現今還有海盜那就不好了,所以我先說明一下,以免有人不信。如今也不是沒有海盜。民傳有個叫什麼的日本人,就在一二年前,在北方的海上對俄國人行搶,被抓進了監獄。當時的朱凌谷就是一位不亞於那個日本人的赫赫有名的海盜。中國的一些財主甚至羨慕地說,朱凌期搶來的財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哦,開場白長了點兒,聽膩了吧?下面就開始講述我的不尋常的經歷。

極樂世界

在那件事發生以前,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天底下沒有比我再幸福的了。

祖先的城堡現在仍遺留在S市的中央,不過,我並不是在那兒出生的。我父親那一代,當維新運動爆發,榮膺子爵爵位的時候,在俯瞰S市港口的風景秀麗的小山上,建造了一座府俄,全家都搬到了那裡。如今,那座府邸由一門遠親管理著。一回想起在那兒成長的童年時代,便好像一股春風吹進了心房,懷念之情油然而生。

我出生不久,母親便與世長辭了。父親把我撫養到十六歲,也離開了人間。我才十七歲的小小年紀,就成了被稱作財主華族的大富翁。

錢是用之不盡的。父母雙亡,又沒兄弟,不然一身,無牽無掛。可是,我卻沒像別的紈絝子弟那樣沉溺於酒色之中。或許是父親嚴厲的訓海深銘於心的緣故吧,如今想來,那時確實是個規規矩矩的正派青年。

為接受高等教育,我將家裡託付給忠實的管家,自二十到二十八歲一直在東京求學。那個時期的快樂是令人難忘的。我結識了一位聰明、英俊的朋友,我在大學攻讀哲學專業;他在美術學校學習西洋畫專業。由於寄居的地方相距不遠,一件偶然的事使我們結成朋友,終於成了一對難分難解、親如情侶的至交好友。

他叫川村義雄,比我小三歲。可是由於出身貧寒,他比年長的我更通曉事故,容貌也美如冠玉,遠非我所能比。

從學校畢業后,我帶著川村返回了故鄉S市。川村雖畢了業,可是靠作畫謀生卻很艱難,而且他還想進一步深造。因此我懇切地勸他說,要學畫也並不限於在東京,不如經常在景色宜人的九州海岸,悠然地揮筆作畫。於是我們結伴同行了。一回到家,我馬上決定為他買下一個外國人正在出賣的畫室,讓他用我的費用住在那裡。

我每天在俯瞰S港的書房裡埋頭讀書,厭倦時,要麼把川村叫來,或我到他那兒去,暢敘衷腸;要麼一同到附近的名勝進行小旅行。我為此而心滿意足,無心尋求別的快樂。我們時常談論女人。我在朋友們中間被稱為厭惡女性的怪人;而川村則不然,他簡直是個女性的讚美者。

川村一談起女人,我就面呈不悅。

「女人么,只值男人的一根肋骨,她們只不過屬於劣等種族,既沒有高尚的思想,又不理解優美的藝術。」

我常常沒完沒了地為以前的哲學家們加給女性的種種咒罵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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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可是!

沒有比人心更靠不住的了。我這個厭惡女性的怪人戀愛了,嘿嘿嘿,戀愛了。真不好意思,只看了那姑娘一眼,我的哲學,我的人生觀就統統像旭日下的白雪一樣融化得蕩然無存了。

她叫瑙璃子,出生於中國血統的沒落士族,當時是一個十八歲的嫵媚少女,宛如初放的紅梅,標緻、俏麗,嬌艷迷人。她大概是為了紀念從女校畢業,跟母親到S市來遊覽。我在散步途中遇到她,對她一見鍾情。於是我不顧羞恥,託管家北川給我說媒。經過了解,知道她家雖然貧窮,但門第不錯;她本人也確實是個教養良好、聰明伶俐的姑娘,作為一位子爵夫人是無可厚非的。

親屬中並非無人反對,但我本人說什麼也要娶她,否則我就不活在世上。在我執拗的堅持下,硬是舉行了婚禮。於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認識了女人,而且是一位恰如其名,像瑜璃一樣美麗的女人。

呵,就是現在想來,我這顆老朽的心也禁不住一陣發熱。在婚後的兩年時間裡,我終日沉浸在甜蜜的馨香和濕潤的桃色霧露中,過著無法形容的快樂生活,彷彿飄然上了天堂。

我們旅行到大阪的伯父那兒。沒趕上我們婚禮的川村義雄,在婚禮后的第三天,來拜訪我們夫婦。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深摯地祝賀了我們的新婚。

「你真幸福啊。沉默寡言的悶頭鬼最有心計,這話就是說的你喲。你以往自我標榜厭惡女人,現在卻娶了個在東京、大阪的社交界首屈一指的日本第一類人。你還說女人只值一根肋骨嗎?」

他緊握著我的手,高興地直嚷嚷。

「唉,我改變觀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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