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丫閉嘴!」樊一帆尖叫一聲,「操!」
疊翠小區位於望月園公園的北邊,由幾棟牆體為翠綠色的居民樓組成。白天遠遠看上去像一片密匝匝的防護林,頗為賞心悅目,但是到了晚上,幽幽路燈的燈光之下,頓時變成了陰森森的暗綠色,好像渾身布滿苔蘚的古老城牆。
這天晚上大約9點鐘,也就是老甫家的「恐怖座譚」開始之前一個小時,一個人走進了疊翠小區。他繞著幾棟樓轉了好幾圈,才鑽進了一個黑黢黢的單元門,使勁一跺腳,樓道的燈亮了。他走上二樓,按響了一扇防盜門上的門鈴,丁零丁零,裡面立刻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來啦來啦!」緊接著門開了。開門的是個年輕的短髮姑娘,上身穿著黑白橫條紋的襯衫,下身一條黑色牛仔褲,圓圓的臉蛋上有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骨碌碌一轉,靈光乍現。
姑娘看著門口站著的這個人:淺黃色的頭髮和鬍子,嘴巴很大,嘴唇很厚,小小的眯縫眼兒,她不禁有點發愣:「你找誰?」
「請問蔻子在嗎?」眯縫眼兒有點拿不定主意,「我是《法制時報》的……」
「啊?」姑娘一驚,「我就是蔻子,是我找的你們記者部主任。可是,據我所知,你應該是個女的才對啊……算了,你先進來吧。」
眯縫眼兒在玄關換了拖鞋,走進了屋子,聞到一股有點兒發酸的霉味。由於天花板上的吸頂燈發黑而顯得異常昏暗的客廳裡面,除蔻子外還有幾個人。
蔻子逐一給他介紹:一位年齡在40歲上下、身穿黑色長裙、手裡捧著一本書的女士姓孫,長長的臉上,眉眼很漂亮,看得出年輕時一定是個美女;她身邊那個胸脯很癟、長得一點也不像她的是她的女兒,叫王雲舒;還有一個名叫小萌的姑娘,皮膚有點黑,臉上一抹鄉村紅,服裝很樸素,一望即知是這家的保姆。兩個男子看上去都20出頭:左邊的叫劉新宇,眉清目秀,舉手投足猶如揮毫作畫,格外的舒展和洒脫;右邊戴眼鏡的、闊鼻方口的叫武旭,感覺很木訥。還有一個瘦小的,穿著米黃色短褲,襯衫上繪著HelloKitty的小女孩叫雪兒,此刻畏縮在沙發的一角,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
還有一個人,是個看上去六七十歲模樣的老太太,鉛色的臉上刻滿了刀痕一樣的皺紋,白色、灰色和黑色糾結在一起的頭髮,像野貓窩裡的一團雜毛,最可怖的是中間還禿了一塊,露出白堊似的頭皮。她坐在一張輪椅上,面對著一面掛在牆上的長鏡,不斷地伸出手抓著,抓著,彷彿要把鏡子中的自己揪出來似的。
「好啦,該你介紹你自己啦!」蔻子在眯縫眼兒的後背上啪地一拍,打得他一個趔趄,逗得小萌抿嘴一笑。
眯縫眼兒咳嗽了兩聲說:「我叫張偉,是《法制時報》的記者。你要找的那個姓郭的記者,案子破了以後,總編讓她去休假了,今天才剛剛回來,有點事情來不了。所以我們主任派我過來,那起案子我也參與報道了,所以大致經過我也了解。」
蔻子的臉上頓時現出失望的神情,不過她很想得開:「既然是這樣,你就講給我們聽聽吧。」
蔻子是個偵探小說迷。一個月前發生在這座城市的系列命案,殘酷血腥,極端變態,迷霧重重,舉世震驚。雖然已經宣告偵破,但對其中的內情,社會上有不少稀奇古怪、真偽難辨的傳言。比如傳言說抓到的不是真兇,公安局迫於上面的壓力,臨時找了個「頂包兒」的。因此,蔻子找到和她念同一所大學的師兄、《法制時報》的記者部主任,請他今晚派個參與報道這件奇案的記者來,「最好是那位姓郭的女記者」,給她和朋友們講一講破案的經過,誰知派來的竟是張偉,不過「麻雀再小也是塊兒肉,只能先將就著吃了」——她心裡嘀咕著。
至於張偉,今天來到這裡,真的是哭笑不得。在那一系列命案中,他起到的作用只能用「火上澆油」四個字來形容,他無意中成了事態不斷惡化的「推手」。事後,他好長一段時間抬不起頭來,在報社裡瘟頭瘟腦的,再也沒有了從前的張狂。
「小張,你去一趟吧,給他們講講前後經過。反正除了小郭,咱們報社最了解這起案子『內情』的就數你了。」記者部主任跟他說這話時,眼中閃過一絲嘲諷。
去就去!有什麼了不起的!張偉咬咬牙,從前的張狂氣焰又回來了,因此按照記者部主任給的地址找上門來了。
蔻子搬來一個圓柱形的小紅皮墩兒,他一屁股坐在上面,大嘴一張就把案子的前後經過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遍。虧得這小子口才好,口若懸河間,把眾人聽得驚心動魄,目瞪口呆。當然,他一個字也沒有提自己那點兒糗事兒,反而把自己在案件偵破中的作用吹得天花亂墜,以至他一語住了,連連擦著嘴角泛起的白沫時,蔻子悠然神往地說:「敢情這個案子是你偵破的啊?可是我看你們報紙的報道,好像說兇手是被一位姓林的超級帥哥警官抓住的啊?」
「我們分工不同。」張偉一臉嚴肅地說,「我負責動腦,他負責動手。郭記者寫報道的時候,我對她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要吹噓我,畢竟咱是記者,不能搶了刑警同志的風頭,你們說對不對?」
張偉的形象在一屋人的眼中頓時高大起來,每一撮兒發尖上都閃著光。蔻子猛地想起了什麼:「小萌,去,給張記者倒杯果汁,瞧他講得口乾舌燥的,給我們也每人都來一杯。」
「好的。」小萌向廚房走去。
「這孩子笨手笨腳的,我去幫幫她的忙。」孫女士微笑著站起身,跟在小萌的身後,一起進了廚房。片刻,她倆每人托著一個粉紅色的塑料茶盤迴來了,把茶盤上裝有果汁的紙杯分給每個人,自己也取了一杯,慢慢地喝。
突然,響起了一陣哭聲。
哭聲像是嬰兒從午睡中醒來找不到媽媽的奶頭而發出的,很凄然,很原始,很不著邊際,也很讓人心亂。張偉循著哭聲望去,看到坐在輪椅上的那個老太太,咧著一張嘴,滿臉濕漉漉的。張偉這時才發現,她灰色的上衣領子和第一個扣子附近都亮晶晶的,顯然是經常被鼻涕和眼淚打濕的緣故。
她的手還在伸向鏡子,一抓一抓的,好像嬰兒在努力去抓一個奶瓶。
張偉發現,聽到老太太的哭聲之後,客廳中的人們表情各異:王雲舒皺起眉頭顯得十分厭煩,雪兒有些害怕,把身子儘力向沙發裡面畏縮,武旭依舊一臉木然,劉新宇垂下頭彷彿在靜靜等待哭聲終結的那一刻,蔻子似乎很難過,孫女士連聲催促小萌快給老太太把臉擦乾淨,小萌用搭在輪椅背上的一塊毛巾在老太太的臉上隨便胡嚕了兩把,然後把她推到與客廳相連的陽台的角落裡,讓她面對窗外的望月園公園。老太太抽泣了幾聲,漸漸地沉默了。
客廳里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張偉忍受不了寂靜的壓力,不禁問道:「這位老人家是……」
「什麼老人家?」孫女士嗔怪道,「她是我的姐姐,雲舒的大姨。」
「啊?」張偉很驚訝,「可是看上去,您很年輕啊。」
孫女士笑了,兩隻雪白的手不由自主地搭在了大腿上,眼角泛起的魚尾紋在一瞬間暴露了她的真實年齡:「我姐姐比我顯老,但其實也就50出頭。」
「哦。」張偉想問,又不知道該不該問,猶豫了片刻,還是問了,「她……精神好像不大好?」
「是啊。她的身體本來就一直不好,兒子不久前又病死了,從那以後,她的精神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孫女士嘆了口氣,「她才是這套房子的主人,小萌一直在她身邊照顧她。雲舒和這幾個年輕人是她兒子生前的好朋友,以前常常在一起玩的。最小的那個雪兒才上初中,是我那個去世的外甥生前的網友,家在外地,因為要去美國治病,所以到本市坐飛機,中午才過來,今晚就住在這裡了……」
雪兒低著頭,纖細的手指不停地揪著短褲的褲腳。
張偉不知道該怎麼表示好,一邊齜牙咧嘴,一邊不停地點頭,彷彿很痛苦地贊同著什麼似的。
「表哥已經死了,我原本不想再講他的壞話,可我還是忍不住要說。」王雲舒扶了扶好像格外沉重的眼鏡,憤憤地說,本來就長的臉(這大概是她唯一繼承了母親相貌的地方)吊成了豬腰子形,「他實在是太糊塗了,到最後全都便宜了外人……」
「雲舒,這不是你該說的話。」孫女士教訓了女兒一句,轉過頭叮囑小萌:「你今後別老把她放在鏡子前面,每次照著照著鏡子,她都會又哭又鬧的……」
「怪怪的。」小萌嘟囔著,「也不知道那鏡子怎麼惹到她了。」
「也許,是她想起了阿累哥吧,他生前不也是很喜歡收集各種鏡子嗎?」蔻子說。
劉新宇長嘆一聲:「阿累死得太早了……我這次從呼和浩特回來,又搞到了幾面銅鏡,要是阿累還在世,今晚我們又能鑒賞個通宵了。」
「我就納悶了,你們怎麼對那些銅鏡那麼著迷?」王雲舒有些不屑,「我看不過是一些生鏽的銅塊兒。」
「在絕大多數人看來,也許普天下的鏡子都沒有什麼意思,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把三度空間壓縮為二度平面的物理反射板,用來裝飾屋子、化妝或照照臉上有沒有長青春痘。」劉新宇平靜地說,「但事實上,鏡子是我們生活中最矛盾、最複雜、最有誘惑力和魔性的東西:有了鏡子才能看清楚自己真正的外貌和形象,建立起自我的意識,但鏡子中的我們又不是真正意義的『原樣』,而是一個十分相似又略有區別的影像。鏡子清晰地反映出我們的外表,但就是最清晰的鏡子也不能反映出我們的內心。照著鏡子美化自己的人,往往也在藉助鏡子隱藏真實的自我,在某種意義上變得越來越醜陋。你可以用它來自欺欺人,凹面鏡能讓人的身材在一秒鐘達到任何減肥茶都望塵莫及的效果;你也可以用它來發掘真相,一面平整的鏡子所顯示的,一萬句謊言都掩飾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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