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問我:「你不想去……你不想回去坎諾嗎?」 更說:「或許去到那裡之後,你的情緒就會穩定下來。 」 他不知道他對我說的話,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我的心情絕對不可能因為去了坎諾就穩定下來的。 因為過去四十年來,回去坎諾的想像,一直存在我的內心裡,那個想像讓我長年生活在可怕的心情之下。 光是想像,就讓我生活得如此悲慘,真的去到那裡的話,我想我一定會瘋掉的。 那是十分危險的事情。 我知道御手洗教授想問我什麼,好幾次我都感覺到,他想問的話已到了他的喉嚨。 他想問的是:「你不能告訴我嗎?一開始的時候,你為什麼會去那個村子?」 我明白他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知道我的秘密全在那個村子里。 可是,不論是誰都有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 我和普通人不一樣,宿命里有無法擺脫的苦惱,我是猶太人。 我知道鐘塔上的女人是誰,因為我想起來了;我也知道在刺葉桂花樹的枝葉間,是哪個女人的臉,我也想起她了。 我甚至可以說出她們的名字。 鐘塔上的女人名叫柯妮·達文生,刺葉桂花樹上的女人叫波妮·貝尼。 她們兩個人都是婊子、母狗,是不應該活在世上的母狗。 那裡是個母狗群集的村子,其中最惡劣的,就是她們兩個。 她們會在人們經過的地方徘徊,嗅出任何可以散播謠言的種子,然後到處亂撒。 她們是世上最低賤的一群,連神都唾棄她們,所以我就把她們殺死了。 至於我們母子為什麼會去那個村子呢?這當然是有原因的,對我們母子而言,那個村子是我們的應許之地。 我母親的血液里,流著蘇格蘭人的血,她原本就是那附近的人。 我們一直想擺脫加諸我們身上的特殊命運。 我雖然只是一個孩子,卻深深煩惱著自己存在的問題。 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只有我們這個人種活得這麼辛苦?為什麼我們的周圍總是充滿血腥?為什麼我們不能像別人一樣快快樂樂地慶祝耶誕節?為什麼只有我們必須過著永遠流浪的生活? 我和母親都很喜歡英國人唱的那首歌。 聽過幾次之後,我就記下來了,所以可以在耶穌出生地的教堂旁邊,和基督徒們一起唱。 「從前,他的腳走過英國綠色的山林,英國美好的牧場上,神的羊群跳躍著。 「神職者們的臉,曾在我們布滿烏雲的山丘上發光;但是黑暗魔王把耶路撒冷變成他的磨坊了嗎? 「把我的金色大弓給我,把我的願望之箭給我。 「雲開了,將我的槍給我。 我那點了火的兩輪馬車還沒準備好嗎? 「我不會停止精神戰鬥,我手中的劍永遠不會沉睡。 「直到我們在英國的快樂綠地上,建起耶路撒冷為止。 」 我們母子已經厭煩了迦南的耶路撒冷,那個靈魂的聖地一點也不安穩,所以我們想要像這首聖歌描寫的那樣,去英國開創新的耶路撒冷,我們渴望去那裡,想死在那裡。 我們一天也不想多等了。 當然,只靠母子兩人的力量,是絕對建築不了那樣大的城市,所以,我們只想在英國建立自己心中的耶路撒冷。 在以色列的時候,我們家族住在西耶路撒冷的老舊公寓里。 我出生在這個紛擾不斷的街區。 我一歲時,耶路撒冷的戰亂波及全國,後來在英國人的調停下,我們的國土分裂為二。 可是這個調停的結果對以色列有利,結果引起阿拉伯國家的憤怒,於是戰爭又起,我的父母只好抱著我逃離故鄉。 因為戰亂的關係,我是在缺乏食物的時代下長大的。 以色列雖然贏得了第一次中東戰爭,可是自我懂事以來,我的周圍幾乎每天都有人被殺死。 拉西姆家族住的公寓地點非常好,用走的就可以到寢殿之丘和哭牆。 母親常自負地說我們住的地方是西耶路撒冷最熱鬧的街區,是靠近亞弗路的高級住宅區。 當街區平靜,沒有紛亂的時候,我們家多少可以有點積蓄,所以算得上是富裕的家庭。 當時父親在亞弗路上有兩家店面,一家是服裝店,一家是潔凈餐廳(專賣猶太教徒食物的餐廳)。 餐廳里有培果(猶太教徒的麵包),和潔凈食物(猶太教徒吃的食物)。 局勢穩定時,兩家店的生意都很好。 和父親開的餐廳相隔兩個店面的店家,是一個巴勒斯坦女性開的服裝店。 父親常帶我去她的店裡買衣服,她也常到父親的餐廳吃飯。 我們和穆斯林(伊斯蘭教徒)都不吃豬肉,所以穆斯林也可以接受猶太教徒的食物。 猶太教徒信仰的神和穆斯林信仰的神是親戚,所以根本沒有互相仇視的必要。 我六歲以前,耶路撒冷這個地方一點也不可怕。 可是,自從那個晚上以後,我們家的生活就一下子掉進地獄里。 原因是我在亞弗路撿到一支鋼筆。 那是一支可以畫出粗線條的鋼筆。 吃晚飯的時候,父親在餐桌上把玩那支筆,筆卻突然爆炸了。 父親滿臉鮮血地被送到醫院。 父親沒有立即死亡。 鋼筆爆炸后,父親又活了一個禮拜左右,然而那一個禮拜對父親而言什麼意義也沒有吧?不過,卻是讓母親有心理準備的時間。 那段時間裡真正受苦的人,只有父親一人。 那時我常和母親在一起,有時還獨自坐在走廊的長椅子上。 坐在長椅子上時,我的心裡會浮現強烈的懊惱,為什麼我要撿那支鋼筆呢?為什麼我要把那支鋼筆帶回家呢?我到底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呢?讓父親這麼痛苦,我要如何補償才好呢?母親說父親會永遠待在醫院裡,所以我想:我們也會和父親一樣,一直住在醫院:或許我們已經沒有家了。 父親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我只被允許見他一次,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時候。 那時離爆炸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父親的臉已經不像一張人的臉。 繃帶包住他的整個頭部,我只能從繃帶的縫隙里,看出他的臉頰、鼻子、嘴唇都已腫脹不堪,他的嘴巴裂開到臉頰,分不清眼睛的位置到底在哪裡。 那時的父親一定什麼也看不見了。 父親裸露的上半身完好無傷,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他的身上沒有傷痕,右手上雖然包紮著繃帶,左手卻和上半身一樣,沒有受傷。 父親當然也無法說話,他的身體還是人類的身體,但是他的頭部卻像一顆形狀奇怪的蔬菜。 那時的父親為什麼沒有穿衣服呢?大概當時是夏天,天氣炎熱的關係吧!我不清楚父親當時是否還有意識,我只知道自己犯了無法彌補的錯誤,讓身為全家支柱的父親,變成那個樣子。 我對父親的事悔恨不已,即使後來移民到英國,進入當地的小學,只要一想到這件事仍然會掉眼淚。 巴勒斯坦人為何那麼齷齪呢?小孩子對那樣的小玩意,一定會好奇的撿起來看。 不是嗎?他們明明知道,卻還在那樣的東西里安裝了炸彈。 而我也太愛玩了,所以才會上他們的當,把那樣來路不明的東西帶回家。 其實我的家境不錯,想要鋼筆的話,家裡一定會買給我的。 我可以過著物資不缺乏的生活,全拜父親所賜——後來我才知道的鋼筆炸彈的爆炸對象,其實並不是以色列人,而是巴勒斯坦難民營里的人的。 因為難民很窮,小孩子們會到處撿東西,看到地上有玩具,一定會撿回家玩。 我是被報復巴勒斯坦人的攻擊行動給牽連了。 可是,就算知道了那樣的事,我的憤怒仍然無法平息。 從前耶路撒冷是耶和華指導以色列人的地方,是以色列人的聖地,但現在巴勒斯坦人卻賴住在人家神聖的應許之地不走,這是不可原諒之事。 父親的個性溫和而穩重,卻因炸彈鋼筆而導致肉體痛苦不堪,並且在一個星期以後死亡。 平心而論,對巴勒斯坦人而言,父親什麼錯也沒有。 他十分體諒巴勒斯坦人,對他們做出種種讓步,總是在思索如何與他們和平共處。 父親死後,他留下的兩個店面便由母親一人照顧。 可是母親在社區的人際關係不如父親,體力上也比不上身為男人的父親,所以只好結束服裝店,專心照顧餐廳。 可是,後來我們連餐廳也照顧不了,最後還是把餐廳頂讓給他人。 無法繼續經營餐廳的原因很多,總之好像是惡運連連,終於經營不下去。 父親在社區里的人緣很好,但母親卻遭受周圍人的嫉妒。 當然,當時我並不知道這些事情,是移居到英國以後,才從母親的嘴裡聽到的。 前面我已說過,母親有蘇格蘭人的血統,所以我們才會來到那首〈耶路撒冷〉的歌里唱到的英國綠色山丘。 歌詞里的英國綠色山丘,應該就是我們新的應許之地,相信是可以讓我們安居的地方。 父親死後,耶路撒冷的局勢愈來愈混亂,和埃及爆發的第二次中東戰爭即將展開。 我的父親生前說過:「就把耶路撒冷的東邊讓給巴勒斯坦人,承認東耶路撒冷是巴勒斯坦這個新國家的首都吧!」在戰爭之下,父親的這個想法變成笑話一則。 很過分,真的很過分。 巴勒斯坦人為什麼那麼執著於耶路撒冷呢?他們不是還有麥加嗎?我漸漸地感覺到討厭聖戰的父親觸怒了神耶和華。 父親是個老好人,照理說他的兒子——我,不應該會有這種想法才是,可是,我真的覺得父親太容易妥協了,神並不希望父親做出那樣的妥協。 神的旨意是要趕走骯髒的巴勒斯坦人,一個也不留地趕出去。 如果真的信仰神,就應該為神的旨意而努力,即使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否則就會像父親遭遇的那樣,不斷出現無辜的犧牲者。 父親死了以後,我便完全放棄與巴勒斯坦人和平共處的迷思。 但是,那些害怕戰爭,認為把包含舊市街在內的西耶路撒冷當作以色列首都,將東耶路撒冷讓給巴勒斯坦也無妨的以色列人,卻愈來愈多。 但是,就算那樣吧,西耶路撒冷的「寢殿之丘」還是經常發生問題,這裡總是最後紛爭的舞台。 而那片哭牆,就面對著這個山丘。 兩千年前,猶大的寢殿就建在這個山丘上,所以,對以色列人而言,這裡是絕對不可以讓給其他民族的地方。 可是,後來寢殿消失了,而伊斯蘭教的聖人穆罕默德又傳說在此地升天。 因此巴勒斯坦人便說:猶大的寢殿在哪裡?根本是宣傳用的謊言。 還說:回顧歷史的過程,這裡從來沒有被稱為過「寢殿之丘」;有史以來,更沒有任何人的寢殿蓋在這裡。 巴勒斯坦人說的是什麼話呀?那麼,他們為什麼就能相信穆罕默德真的是在這裡升天的? 國土的一部分被巴勒斯坦人拿走了,寢殿之丘也給巴勒斯坦人了,竟然還有一些以色列人為此鼓掌。 遭遇父親慘死的我,怎麼樣也不能接受這種事情,尤其是寢殿之丘,我就是拚了命,也不能把這個地方讓給他人。 巴勒斯坦人為什麼不去麥加呢?我們以色列人就從來沒有想過要把麥加據為已有。 可是,失去父親的我,再也無法待在這裡了。 這個地方隨時可能再度發生戰爭,而母親只是一個女人,她要保護自己的孩子,又無法得到經濟來源,煩惱之餘只好經常跑到會堂(猶太教的教堂)去祈禱、問神,希望得到神的幫助,最後終於決定離開這裡,到那首歌里提到的英國。 我們相信:只要真誠地相信神,就會得到神的護持,所以不管我們到哪裡,一定都會有康庄大道。 利用幼小的我,讓父親死於非命的耶路撒冷,是我心中的深刻傷口。 我不想隱瞞自己是猶太教徒的事實,但也無意積極地告訴別人我是猶太教徒。 只要有人問,我就會毫不猶豫地說我來自哪裡。 只是,我的心會因此而感傷,並且也在為戰爭的事煩惱、迷惑,像這樣的事,我就不想讓人知道了。 母親在迪蒙西的廢城旁邊買了一間小房子,又在商店街附近租了一間可以用來開餐廳的店面,我們要開餐廳,這是為了生活。 母親是個會讓男人頻頻回顧的大美人,在少有變化的村子里開餐廳,自然吸引了不少男性客人,可是,不久之後,餐廳就沒有客人了。 沒有客人的理由雖然很多,但主要還是宗教信仰的關係。 因為我們母子不上教堂,所以無法得到村人的信賴。 這很自然,怪不得別人。 迪蒙西只有天主教的教堂,沒有猶太教的會堂,所以我們母子平常都在自己家裡祈禱,也在家裡進行安息日、斷食儀式等活動,並在星期六時穿上黑色方套裝、戴上猶太教便帽,謹守猶太教的戒律。 因為我們行為如此,而村裡又只有我們母子兩人是猶太教徒,所以誰也不來接近我們。 我穿上黑色的衣服,在祈禱之前,絕對不會和村人——尤其是女性說話,所以別人都覺得我很奇怪。 可是,這是猶太教的神要求我這麼做的。 因為這樣的關係,我沒有朋友,只好老是獨自一人去住家附近的坎諾廢城找鴿子和麻雀玩。 母親的餐廳里沒有肉,似乎也是客人不想上門的原因之一。 母親當然想在菜單里添加肉類食品,可是村子的周圍沒有猶太教徒的社區,買不到潔凈肉品。 猶太教的潔凈肉品,是指在飼養食用動物時,飼主必須忠實地遵守教義里規定的照顧、餵食方式所產生的肉品。 猶太教徒只能吃這樣的肉。 第10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推理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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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神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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