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麼壓抑的環境下工作會崩潰的,付出和回報完全不對等,而且還要遭受各種意想不到的為難,甚至是危及生命。我見過攻擊型人格病人發作時的情形,就像一個力大無窮的魔鬼,雙眼血紅。如果當時給他一把刀,他會毫不猶豫地將那把刀從你喉嚨正中刺入,直線地刺穿你的後頸椎。
還有,別忘了處於發病期的精神病人的特權——無需負任何法律責任,哪怕是殺人。
突然,我覺得精神病院是監獄這個說法是完全正確的,因為這裏面關著的都是罪人。我們都是罪人,我們不為自己的罪而反省,反而將憤怒發泄到家人和醫生護士身上。
我們的罪是什麼?我們的罪就是我們的病,我們不承認自己有病,我們認為我們是清醒的,睿智的。我們覺得那些說我們有病的人才是真的有病。我們的病拖累著我們的親人,讓親人擔憂,傷心,甚至是憤怒。
得精神分裂症的瘦子突然被通知可以出院了,他很高興,手舞足蹈地對著空氣說著什麼,一派趾高氣揚的模樣。大概意思是那個書記害不了他,他就要被釋放了。作為同病房的病號,我決定送送他。雖然他一度懷疑我和他口中的那個書記有染,懷疑我是那書記派來的間諜,但我沒有怪過他。
誰又能去責怪一個精神病人呢?即使是同為精神病人的我也不能。
送到醫院門口的時候,我才發現沒有家人來接他。蕭醫生從錢包裏掏出全部的錢,遞給他,說:「這是政府獎勵你的檢舉獎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那個書記已經被抓了,你現在也自由了。」
瘦子得意地接過錢,然後護士長打開鐵門,他就一溜煙地跑了。他甚至都沒有回頭再望一眼這個他待了一年多的精神病院。
我覺得不對。「他的家人怎麼沒有來接他?」我問。
蕭醫生眼中帶著一絲無奈:「他的家人已經一年沒有出現過了,連電話都是空號。他家在別的城市,送他來的時候,只給我們留了一個電話。他已經欠了一年的醫藥費,醫院再也養不了他了,像他這樣的病人已經太多太多了。」
「你……你就這樣丟棄了他?你還有沒有人性!」我朝他怒吼著,「你知道他出去根本就不懂怎麼生存!他會像只野狗一樣,變成路上撿垃圾吃的瘋子!」
蕭醫生對我微微一笑,但我看得出他的笑很憂傷,我終於讀懂了他的微笑。那從來就不是真的笑,那是孤獨到極致的憂傷。原來,微笑也可以很憂傷。
他就這樣微笑著看了我幾分鐘,才緩緩說道:「你終於發怒了,很難得。這是個好現象,對於你的抑鬱症來說。」
然後就這麼轉身回到辦公室,那個背影很冷漠,讓我無法理解。
護士長把鐵門關上,看了一眼蕭醫生的背影,搖了搖頭,「你別怪蕭醫生,他已經為這個病號墊了好幾個月的醫藥費,還替這病號申請了無保醫療救助金,但民政以他有監護人為理由沒有通過。」
我一愣,她接著說道:「拋棄這病號是醫院的決定,你也別怪醫院,醫院像他這樣的病號已經夠多了。都是家人或單位送來後就直接不管了,玩失蹤,全丟給醫院。精神病院原本就入不敷出,醫院又無法向政府申請相關補助,只能自己擔著。沒有一家救助站、收容所、福利院願意收這樣的精神病患者,要是能有一家精神病福利院就好了,可是沒有,沒有啊……」
「我已經四十四歲了,在這醫院裏待了有二十年,像蕭白這樣的好醫生最後只有兩個結果。一個是學會麻木,麻木地對待這一切。另一個就是崩潰,或者在崩潰之前離開這裏,去找另一份和醫藥完全無關的工作。」護士長理了理鬢角,露出了她臉頰上過早出現的鬢紋。
我耳邊響起了蕭醫生的那句話:「能走就快走吧……別回頭。這裏是泥潭沼澤啊,一旦深陷其中,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好像聽懂了,聽懂了這句話有多真實,多無助。
我環視了一眼這高高的院牆和鐵門,原來他和我們一樣,已經被關在這裏面出不去了……
其實醫院裏很多護士都喜歡蕭白,我看得出來。還在背後用他名字的諧音,親切地喊他的外號小白。聽說蕭醫生還有個女友,不過誰也沒有見過。關於他的一切,如他的名字一樣,包括他的那身白大褂,一切都是空白。
在接受了一段時間的電抽搐治療後,我雖然時不時還會浮現出尋死的念頭,但我的情緒明顯比以前好多了。這感覺有點像給電池充電,讓我已經死去的神經和細胞又開始有了動靜。
蕭醫生也發現了我的一個特點,我雖然厭惡自己,而且一如既往地用沉默來回答他的問題。但我很有同情心,特別是看到比我狀況還差的病人時。
所以蕭醫生給了我一個任務,讓我幫忙照料其他病人,比如掃掃地,看護病人吃藥一類的簡單活兒。據蕭醫生說,這樣對我的抑鬱症很有好處,我能在幫助別人的同時,重建我的人格自信,找回我的自尊。
原來,我們在給予時也能得到。
入院一個月,蕭醫生確認我的自殺欲望不再那麼強烈後,放寬了對我的看護。甚至准許我去女病號樓幫忙打掃衛生,給花澆水,給病人喂藥。這點讓不少病號十分羨慕,在精神病院裏,男女病人是嚴格分開的。在這種狹小的活動空間裏,男女的那種本能欲望更容易被喚醒。別以為我們得了精神病就變成木頭了,瘋子不是傻子,這是兩個概念,雖然都是腦子出了點差錯。
我的病房也從一樓換到了二樓,據老病號說等換到三樓的時候,我就差不多可以離開這兒了。因為四樓是給那些基本上無康複可能的病人養老用的,四樓的那些病號將在這裏過完他們的一生。
我想到了一句譏諷的笑話:生得悲哀,死得窩囊。
但現在我覺得這句笑話一點都不可笑,因為我知道這正是四樓病人的真實寫照。他們將在這裏終老,沒有天倫之樂,沒有夕陽之暖。若是在以前,我肯定會責怪他們的家人沒有人性,就這樣把他們丟在精神病院。
但現在我不會再有這種想法了,在見到了形形色色病發時的精神病人之後。我覺得四樓的病人其實是幸運的,甚至是幸福的。因為在經受過這樣的絕望之後,已經疲憊不堪的家人還願意掏錢給精神病院,養著他。而不是像瘦子一樣,被拋棄到大街上。
我開始想念瘦子,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可能和我想象的一樣,正在某個大垃圾箱裏翻吃的吧。否則還會有什麼別的可能呢?你覺得一個精神分裂的病人會自己去找工作,或者白手起家,創出一番事業來嗎?
想到這兒我自己都笑了,因為這個想法很幼稚,很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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