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那就晚上見了。」她用法語說。
「晚上見。」我跟著她把這句法文說了一遍。她說完便把電話掛了,這使我有點驚訝,又有點鬆了口氣。每次她打來都會講個不停,我經常得想一些借口來結束談話。但是這次卻不用了。
在我和戈碧之間,電話一直是我們用來聯系的熱線。除了她之外,我從來不會和別人講這麼久的電話。這種模式很早就已經開始。在研究所時期,和她聊天總能讓我松弛緊繃的心情;在我女兒凱蒂出生後,無論是喂奶、洗澡或在嬰兒床裏睡覺,都能讓我在電話裏興奮地和戈碧講上幾個小時。有時我們也會分享新發現的好書,討論目前所教的課業、學校裏的教授、學生。我們幾乎無所不談,彼此都把這當成日常嚴肅生活中的一個小小調劑。
最近十年來,這個模式已有一點點改變,最近我們已比較少用電話聊天。不管是聚在一起或分離,我們都會為彼此的狀況憂愁或快樂。是戈碧幫助我走過那段酗酒的日子,讓我不再靠酒精的力量來為生命添加色彩。是我幫助戈碧走過那段情感波折的歲月,讓她無論是在熱戀、吵架或分手時,有一個能夠傾訴的對象。
咖啡煮好後,我把它端到餐廳的玻璃桌上,腦海裏仍不斷出現戈碧的影像。每次一想到她,我便不自覺微笑起來。在學校裏的戈碧、在難過時的戈碧、在惡作劇時的戈碧。她很早以前就自認自己不是美女,因此從不刻意減肥或把膚色曬黑。她不刮腿毛,也不刮腋毛。戈碧就是戈碧;來自魁北克托羅斯河畔的戈碧;母親是法國人,父親是英國人,全名是戈碧爾蕾·馬庫利的戈碧。
在研究所時代,我們就已經很要好。她痛恨自然人類學,而那正是我的專長;我討厭人種學,而那卻是她的最愛。當我們離開西北大學後,我前往北卡羅來納州,而她則回魁北克。那些年來,我們見面的次數不多,全是靠電話維系情感。由於戈碧的緣故,我才得以在1990年在麥卡基爾大學獲得客座教授職務。在我開始兼職擔任驗屍工作,並且繼續在北卡羅來納州的工作時,每隔六周便來回兩地跑。去年我才正式結束北卡羅來納州大學的教職工作,回到蒙特婁擔任全職工作。我很想念戈碧,並且享受這全新的友誼關系。
答錄機上閃爍的紅燈吸引了我的注意。在戈碧之前,好像還有別人打來過。我把答錄機設定為鈴響四聲後自動錄音,沒想到四聲的鈴響和留言居然叫不醒我。我按下答錄機上的播放鍵,錄音帶自動回轉,然後開始放音。答錄機沉默了一會兒,接著發出嘩一短聲後,便放出戈碧錄了一半的留言。還好,只有一通電話。我把簽錄機倒回最前面,然後換裝出門上班。
法醫研究所坐落在魁北克省警察局大樓內,和司法科學研究所共用第15層樓的辦公室。司法科學研究所專門研究犯罪行為,和我們一樣是司法部最高的科學技術單位。在這棟大樓從4樓以上的3層樓都是一間間像監獄一樣的小房間。一些等待被解剖化驗的屍體,就全都存放這裏。至於省警局則占用了剩下的八個樓層。
這樣的安排有其好處,相關的部門全都在一起。如果我需要像化驗報告或泥土化驗資料,只要走過幾個回廊和樓梯便可輕易取得。然而,壞處就是大家都離得太近,很容易就被人找到。承辦案件的刑警們若需要什麼測試報告,都能馬上到辦公室來找我們。
當我一踏進辦公室,克勞得爾已在那裏等著我了。他帶來一個棕色的公文封,手掌輕輕在上面拍打著。
「我拿到牙齒齒模的資料了。」他語帶興奮地說,開始動手拆開信封,樣子就像要揭曉諾貝爾獎的得主。
「我自己來拆。」
他念出公文封外的簽名。「納格元醫生。他在羅斯蒙開業。我本來可以更早來的,但是他的秘書卻笨手笨腳;—拖了我的時間。」
「要喝咖啡嗎?」我問。我雖然沒見過納格元醫生的秘書,但是我相當同情她。才一大早就被克勞得爾警官騷擾。
他嘴巴微張,不知道是想或不想喝咖啡。在這時候,馬克·柏格諾從轉角處走來,似乎沒注意到我4們兩個己在這裏,他大步走過一間間辦公室的深黑色房門,然後停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弓著腿,把公事包放在大腿上。他的動作讓我聯想到空手道蹲馬步的招式。他保持這個姿勢,把公事包打開,翻著裏面的物品,而後取出一把鑰匙。
「馬克?」我喊道。
他大吃一驚,猛然把公事包關上,整個人跳了起來。
「高級動作哦。」我說,忍著不笑出來。
「好說。」他看著我和克勞得爾,左手提著公事包,右手則拿著鑰匙。
馬克·柏格諾這個人,全身上下都很特別,總能讓人一眼便認出來。在他十五六歲的時候,他的脊椎開始前屈,背部微駝。他的頭發微卷,腦袋中央部分的頭發已完全脫落,光滑的頭皮在日光燈照射下閃耀著白光。他的眼鏡永遠是髒今今地,鏡片上還有一點一點的汙漬。他總是眯著眼看人,然而在看到鈔票時卻張大眼睛。這個家夥簡直就是活生生的卡通人物,而不是法定的牙科專家。
「克勞得爾先生帶來了伊莉莎白的牙齒記錄。」我指著眼前的這位警官說。克勞得爾舉起公文封,證明我所言不虛。
伯格諾一點反應也沒有,他的小眼睛隔著模糊的鏡片,正茫然地望著我們。他看起來就像一枝蒲公英,盡管長得很高,但軀幹卻十分細小,頭上還有根根白毛。我發現他根本不知道這個案子。
伯格諾是法醫辦公室所聘雇的兼職顧問,在這裏,每個領域都有特聘的專家,有神經生理學專家、放射線醫學專家、微生物學專家,還有牙醫學專家。他通常一個星期只來辦公室一次,其餘時間都在一間私人診所執業。他上個星期剛好沒來,所以不知道這個案子。
我向他簡述案情。「上星期有工人在聖米內大教堂附近發現一具屍骨。皮爾·拉蒙斯原本以為是古人的喪葬遺跡,所以叫我去勘驗,結果它不是。」
他把公事包放下,聽我繼續說下去。
「我發現一具無名屍,是被肢解後棄屍的,命案發生時間可能在好幾個月前。被害人是女性,白人,年紀大約20出頭。」
克勞得爾手拍公文封的速度加快了,而後又停下來看了一下手表。他清了清喉嚨,表現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伯格諾看了他一眼,然後又望向我。我繼續說下去。
「克勞得爾先生和我已把最有可能是死者的人找出來了,個人資料吻合,失蹤的時間也近似。他已經跑去把這個人的牙齒治療記錄調出來了,她的牙齒是羅斯蒙的納格元醫生主治的,你認識這個人嗎?」
伯格諾搖搖頭,伸出他又長又細的手。「很好,」他說:「把資料給我吧,我待會就來比對。但尼斯把x光片拍好了嗎?」
「我請丹尼爾做的,」我說:「應該都放在你桌上了。」
他打開辦公室的門鎖,克勞得爾跟在他後面進去。我從外頭看到他桌上已擺著一個棕色的公文封。伯格諾拿起公文封,核對案件編號。我站在那兒,看見克勞得爾在伯格諾的辦公室裏東張西望,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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